这一次大难不死,三人心中各有感慨,接下来便是如何找到刘伯温的遗表,扳倒胡惟庸了。十三认为沈碧桃把画像藏了起来,该回应天查找线索,顾秋寒却觉得那样有如大海捞针,十分困难,不如先去刘伯温的老家走一趟,向其子刘璟询问当年的情况,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于是三人休整一夜,次日天明,托客栈伙计雇了辆马车,赶奔温州文成县武阳村。
马车宽敞舒适,三人尽可以伸展腰腿,虽是长途跋涉,却不甚辛苦。十三比以往安静了许多,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沈碧纱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只有顾秋寒耐不住寂寞,看看这个,再瞧瞧那个,向沈碧纱道:“沈姑娘,令姊出事后,你曾在暗中追查凶手,却不知如何又到了南阳?”
沈碧纱拢着额前秀发,眸光毫无遮挡的落在顾秋寒脸上,道:“起初我真的以为凶手是你,于是追踪你来到南阳,之后听说你滚落深谷,我便绕道进山,以为找到你的尸体,也算对姐姐有个交待,哪知却中了大内校尉的埋伏,误入‘红梅劫阵’。”
顾秋寒道:“胡惟庸一面网罗江湖势力追杀我,一面指使大内校尉格杀勿论,再不想个办法,怕是很难活到真相大白那一天了。这一路上,我们只管散布谣言,让胡惟庸以为我们知道令姊藏匿画像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会留下活口。”
“那我们岂不也要暴露了?”十三瞪大眼睛。
顾秋寒道:“他们每次找到我都没费什么力气,躲是躲不掉的,当务之急,是如何保住性命。”沈碧纱道:“他说的对,大内校尉无孔不入,尤其那些江湖人,在追踪上总有很多办法。”十三撇嘴道:“你那么喜欢讨好他?只要是他提议,你都赞成。”沈碧纱粉面一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顾秋寒皱眉道:“不要吵了,我们三个现在同病相怜,再不齐心协力,那便真的无可救药了。”二女互相瞪视一眼,未再言语。
沿路之上,顾秋寒将谣言散播开去,到得第七日,进了文成县武阳村。刘基乃大明朝开国功臣,可谓光耀乡梓,其故居在当地无人不晓。顾秋寒结了车钱,打听到刘宅的具体|位置,携二女徒步而来。历来为官者,衣锦还乡后,大多会买房置地,安享余生。刘基却只是将故宅重新修缮一番,一座五开间的小宅院,看上去十分简陋,与他的身份、地位极难匹配。三人站在门前,也都啧啧称奇,因为刘基将“红梅劫阵”据为己有,顾秋寒对他的敬意大打折扣,可如今看到他的住处与寻常百姓无异,又不禁心潮翻涌,但觉人无完人,实在不该因一件事而轻下结论,刘基这种品行,绝对是天下为官者的楷模。
顾秋寒叩开院门,老家人通报之后,将三人引到客厅落座,不多时,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转了出来,向三人拱手道:“小可刘璟,不知三位有何贵干?”一眼望见沈碧纱,面色立时一变,脱口道:“沈姑娘!”
顾秋寒知道他把沈碧纱错当成了沈碧桃,笑道:“她是沈碧桃的妹妹沈碧纱,我等冒昧前来,正是想请教尊府与沈碧桃姑娘当年的一些旧事,还望刘兄赐告。”
沈碧桃是艳名远播的青楼名妓,刘基金屋藏娇,对其宠爱有加,这让两个儿子深感羞耻,也正是在儿子的阻挠下,刘基才没有迎娶沈碧桃。刘基死后,长子刘琏便迫不及待的返回应天,驱逐沈碧桃,收回房宅,兄弟二人对沈碧桃的厌恶可见一斑。刘璟听说有关先父和沈碧桃,微微一讶,不悦道:“先父与沈碧桃并无过多往来,没什么好说的。”顾秋寒叹道:“沈姑娘已经死了,正是因为尊府所赠的一幅画,被胡惟庸派人杀死了。”
“死了?”刘璟动容道,“先父有何画赠送于她?”
顾秋寒道:“便是尊府请马文璧为沈碧桃作的画像。”刘璟紧锁眉头,沉思半晌,摇头道:“当年马先生来我家中,先父确曾表露过请其作画的意思,但也仅仅是随口一提,第二天马先生便匆匆离去,并没有任何画作相赠。另外,先父欣赏马先生的画艺,向他求画一幅,跟沈碧桃又有什么关系?先父几时为她求画了?”
听他说完,顾秋寒和沈碧纱面面相觑,均感到匪夷所思,难道刘璟认为父亲为一名妓|女求画,实在有损声誉,所以不肯承认?沈碧纱怒道:“因为这幅画像,我姐姐已经命赴黄泉,你却还在遮遮掩掩,维护令尊的名声。”刘璟拂袖道:“虽然我对沈碧桃殊无好感,但事关先父,我岂敢信口开河?信不信由你,我所知道的便即如此。”
顾秋寒用眼神止住沈碧纱,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刘公子想必还不晓得,据传尊府生前着有一份遗表,藏于沈碧桃画像之中,因此胡惟庸买凶杀死沈碧桃。尊府的遗表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刘公子可知晓吗?”
刘璟茫然道:“画像和遗表,我都未曾听说过。”
十三道:“也许令尊有意瞒着你吧,毕竟那是惹火烧身的东西,遗表上面,列有胡惟庸谋反的罪状!”
刘璟“啊”的一声,“胡惟庸狗贼竟还包藏祸心?”顾秋寒道:“尊府洞若观火,将胡惟庸的野心看得清清楚楚,尊府之死,大概也与此有关。”提到刘伯温之死,刘璟登时怒容满面,将双拳捏得喀喀直响,咬牙切齿道:“那狗贼指使御医在药里投毒,先父曾向皇上说过此事,皇上却无动于衷,先父万分寒心,这才弃官回乡。先父死后,家兄回应天找胡惟庸理论,也被他的狐朋狗党逼死了。”说到这裏,热泪滚滚而下。
顾秋寒趁机道:“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太过危险,画像应该是被沈碧桃藏在了某个地方,所以我们若能找到画像,取出遗表,便可置胡惟庸于死地,为尊府及令兄报仇雪恨。”刘璟拭泪道:“我何尝不想报仇,但关于遗表的事,我实在闻所未闻。沈碧桃先前住的那栋宅院尚未变卖,三位若去那里寻找,我倒可以帮忙。”顾秋寒苦笑道:“胡惟庸狡诈多端,如何想不到那个地方?只怕他先已派人搜个天翻地覆了。”
众人一想不错,不由得心生懒意,看来这次的武阳之行又是徒劳了。刘璟却不以为然,道:“在别人家里找东西,相比在自己家里找东西,哪个更容易些?”顾秋寒立刻会意,赞道:“不错,二公子若肯亲自走一趟,或许便能发现别人难以找到的线索。”
刘璟也是报仇心切,当下收拾一番,令家仆备了车马,即刻启程。顾秋寒等人这一往一返,便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许是他的计策奏效,连日来始终太平无事,不过众人发觉,好像总有些眼睛在盯着他们,料想是胡惟庸听信了谣言,吩咐手下监视众人的去向,跟在众人后面,以找到那幅画像。
应天府繁华依旧,过了这么多天,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了发生在身边的连串血案,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没有什么能够永远改变正常的生活,只在茶余饭后,才有人偶尔谈一谈云锦客栈,谈一谈沈碧桃。
进城之后,四人各自散开,消失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他们路上便计议妥当,选人烟最稠密的地方散去,令尾随者顾此失彼,脱身之后,再于二更时分到小粉桥的沈碧桃故宅会合。
顾秋寒的腿伤已经痊愈,行走起来,速度如飞,直走过花市大街,到了大功坊,择一家热闹的酒馆钻了进去。连日来东奔西走,却没有重大收获,顾秋寒难免身心俱疲,但他并不是那种心情烦闷便茶饭不思的人,这时忙里偷闲,便要了酒菜,自顾自的喝着。当然,他现在的身份仍是杀人凶犯,不敢贪杯,稍解酒瘾后,便匆匆离开酒馆。时间尚早,他打算去云锦客栈看看,时隔多日,他很想知道那个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从大功坊到云锦客栈,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的,顾秋寒游游荡荡,到小校场时,红日已向西沉,余晖笼罩着毫无生气的云锦客栈,与往日相比,这裏安静了许多,大门挂着锁,曾经被顾秋寒踢烂的窗户还是老样子,哗哗啦啦,在风中摇摇晃晃。
一种无比的凄凉之意涌上顾秋寒心头,自己遭此厄困,只能说时运不济,但比起沈碧桃和云锦客栈掌柜,却又幸运得多,只要还活着,就有申冤的希望,而他们却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客栈前面站着个人,背负双手,举头凝望着渐趋破败的云锦客栈,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顾秋寒不由一呆,看清楚此人正是刑部侍郎张敏中。因官职之差,两个人并没有过深的交情,但共事多年,彼此还是有一定了解的,顾秋寒知道张敏中为人清正,一丝不苟,故而此时相见,并没有躲避的念头。张敏中这时也发现了顾秋寒,看看左右无人,急忙走上前道:“你好大胆子,还敢来这个地方!”
昔日的上司和下属在此时此地相见,心中都感慨万分,顾秋寒艰涩的一笑,施礼道:“张大人,我……”张敏中道:“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哦?”顾秋寒疑惑而又欣慰的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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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敏中道:“当时我见沈碧桃身中五刀,刀刀致命,便觉得这么残忍的凶案,不应该是你做的。后来客栈掌柜和吕立双双毙命,我曾想,你完全没有理由杀客栈掌柜,而吕立是名杀手,他跟客栈掌柜死在一处,也让人觉得蹊跷。可惜胡惟庸令大内亲军都督府全权负责此案,不准刑部插手,我想为你申冤,却有心无力。”
顾秋寒含泪道:“多谢大人对下官的信任,这件案子牵连甚广,咱们换个地方,容下官向大人一一禀明。”张敏中点了点头。二人进到巷子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来,顾秋寒从自己醉酒夜归,路遇沈碧桃说起,如何煳里煳涂的遭人嫁祸,吕立如何误杀了客栈掌柜,又被自己杀死,包括刘伯温的遗表,胡惟庸的祸心,都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张敏中专心的听完,颇感惊讶,长叹一声道:“可是除了我,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如今的胡惟庸权势熏天,皇上自己大概都不相信他会有谋逆之心,要想翻案,恐怕不易。”
顾秋寒道:“下官正全力寻找诚意伯的遗表,如若表上所列胡惟庸谋反的罪状属实,皇上难道还会纵容他?”张敏中眼睛一亮,道:“不错,那遗表是成败的关键,只要它还没有被胡惟庸毁掉,我们便须不计一切代价的把它找出来,这不只关系到你的清白,更关系到江山社稷,如有需要我之处,只管开口。”顾秋寒道:“下官戴罪之身,即便找到遗表,也难以面呈圣上,那时必得烦劳大人了。”张敏中道:“这个简单,你找到遗表即可,剩下的由我来办。”顾秋寒一再谢过,张敏中又叮嘱几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