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洛锦桑总是在朝阳初升的时候偷摸来湖心小院探望纪云禾。洛锦桑一开始以为是她的本事大,隔了几天,她意识到,每次她过来的时候,长意都刻意避开,留出空间让她们叙旧。洛锦桑方才承认,是长意默许了她的这种行为。洛锦桑有些搞不懂,她问纪云禾:“云禾,你说这个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他到底是希望你好呢,还是不希望你好呢?”纪云禾靠在床头,笑眯眯的看她:“你觉得呢?”“这个鲛人,没救出你之前啊,我每次提到你,他都黑着一张脸,可凶了,说着跟什么血海深仇一样。弄得我一度以为,他救出你就是为了亲手杀了你。但这现在看来,完全不是一回事嘛!”洛锦桑摸着下巴道,“我觉得啊,这前段时间,还是虐你虐得有模有样的,但自打你寻死之后啊,好像事情就不简单了。”纪云禾还是笑着看她,“怎么就不简单了?”“他这哪里像是关着一个犯人呀?简直就是金屋藏娇!特别是你身体不好,这关着你明明就是护着你,要是空明大秃驴愿意这样待我,那我心底肯定是欣喜的。”纪云禾闻言,摇摇头。心道,长意这还与她有仇呢,便是如此了。若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坦诚的,用自己内心真实的状态去对待长意,那等她哪天死了,依着这鲛人的性子,这外面的仗还打不打了?那些流离失所的人,投奔而来的驭妖师与妖怪们,谁又对他们负责呢?他已经是北境的尊主了。不是她这个将死之人可以独占的鲛人。……此后两天,洛锦桑得知长意默许了她。便得寸进尺的将青姬也拉了过来。纪云禾看着青羽鸾鸟与洛锦桑闲聊,恍惚间会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个女子,嫁过了人,在闺房之中,每日与闺中姐妹闲聊唠嗑。只是她们的话题,逃不开外面的乱世,还是时不时提醒着纪云禾,她的身份。但纪云禾是真的喜欢青姬,她的随性与洒脱,是源于内心与外在的强大力量,只有在拥有主导自己生命的权力时,才会有这般的自信。她被所爱之人用十方阵封印百年,等出阵之时,却得知爱人已死。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坦然接受,接受自己爱过,也接受自己的求不得。洛锦桑每每提到宁若初,为青姬抱不平时,青姬却摆摆手,只道自己看错人,受过伤,过了也就过了。纪云禾很佩服青姬。有了洛锦桑与青姬,纪云禾的日子过得比之前舒坦了不少,但日子越过,她身体便是越懒,过了两日,是连床都不想下了。有时候听洛锦桑与青姬聊着聊着,她的神识便开始恍惚起来。纪云禾甚至觉得,就算长意现在放她自由,让她走,她怕是也走不了多远了。时日将近的感受越发明显,她每日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每次她一觉醒来,长意多半会守在她的床边,不忙碌不看书,只是看着她。直到纪云禾睁开眼,长意才挪开目光。纪云禾打趣长意:“你是不是怕我哪天,就不睁眼了?”长意唇角几乎不受控制的一动。将旁边的药碗端起来,递给纪云禾:“喝药。”纪云禾闻着这一日苦过一日的药,皱起了眉头:“日日喝夜夜喝,也没见有什么好转,长意,你要是对我还有点善意,便该帮我准备棺材了。”长意端着药,目光盯着纪云禾,直到将纪云禾也看得受不了了。她叹了声气:“大尾巴鱼,你脾气真是倔。”她将碗接过来,仰头喝了,却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在手中转了转,看了看碗底的残渣:“你说,要是有一天,你这药把我喝死了,可不就正好成全我了?”纪云禾本是笑着打趣一句,却不想她一抬头,看见的却是长意未来及收敛的神情——呆怔,失神。宛如被突然扼住心尖血脉一样,被纪云禾“打”得心尖颤痛。纪云禾不曾想却会在如今的长意脸上看到这副神情。“我……说笑的。”纪云禾拉扯了一下唇角,“你让我活着,我才最是难过,你不会那么容易让我死的。”长意从纪云禾手中将碗拖了过去。他一眼不发的站起身来,转过身,银色的长发拂过纪云禾的指尖,那背影一时间没有挺直,失了平日里的坚毅。纪云禾有些不忍看,她低头,连忙转了话题:“今日我听锦桑丫头说,朝廷那边,好像把林昊青召入京城了。”她问,“朝廷与北境的争执这么多年了,期间虽然与四方驭妖地有所合作,但还是第一次将林昊青召入京中,他们可是要谋划什么?”通常,长意只会回答她,与你无关。但今日,长意似乎也想转开话题,他转身走出屏风前,道:“想谋划什么都无所谓。朝廷与国师府,人心尽失,林昊青也帮不了他们。”要走到屏风后时,长意终于才转过头,与纪云禾的目光对视。纪云禾冲他微笑:“你先忙吧,我再睡会儿。”言罢,纪云禾躺下了,盖上被子,阻断了长意的目光。她在被窝里闭上眼,心里只有庆幸。还好还好,还好她与长意,尚未有长情。谁知道她此时有多想与君终老,只是她却没有时间,与君朝与暮了……纪云禾闭眼睡着了,她感觉到自己似乎又开始做梦了。窗户微微歇开着,外面的风吹了进来,晃动她床边的帘子,她在梦里也感受到了这丝寒意,但她却没从梦中走出,那白衣女子像是被这寒风拉扯着,终于到了她的身边。白衣女子伸出手来,纪云禾不明所以,却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纪云禾清晰的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也清晰的知道自己这般做似乎有点危险,但她还是如此做了。她眼看着那女子将她的手掌握住。“你的时间不多了,我把眼睛借给你。”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楚的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之中。白衣女子的手贴着纪云禾的手掌一转,与纪云禾十指紧扣。“嘭”的一声,好似心跳之声撞出了胸膛,荡出几里之外,纪云禾陡觉浑身一颤,双眼倏尔猛地睁开。面前的白衣女子倏尔消失,一片白光自纪云禾眼前闪现,宛如直视了太阳,短时间内,她什么也看不见。待得白光稍弱,即将退去之时,纪云禾远远看见白光深处,倏尔出现了一个少年与一个女子,那少年,纪云禾只看到一个剪影,她不认识,但女子她却是识得的——那不就是……纪云禾在梦中见到的这个女子吗。他们面对面站着。那少年亦是一身白裳,他仰头望着女子,满是崇拜与爱慕。而这一幕,只短暂得好似幻影一般,转瞬即逝,待纪云禾一眨眼,面前又只剩下来这一片惨白的光,连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都看不见了。“这是什么?”“是我缅怀的过去。”女子的声音出现在纪云禾脑海中,白衣女子没有出现,但纪云禾知道,这是她的声音,她说,“你现在看到的,便是我曾经看过的,此后,我的眼睛,便是你的眼睛。”纪云禾一怔:“把眼睛借给我?为什么?你到底是谁……”“告诉青姬。”女子并不回答她,只自顾自的说道,“是大国师,杀了宁若初。”随着她的话音一落,纪云禾眼前再次出现一个画面。是……大国师……不过却是年轻的大国师。年轻的大国师站在另外一个青年面前,与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比划,而那纸上画的,俨然是驭妖谷的十方阵阵法。不用猜,纪云禾看到的,是当年的大国师与宁若初!大国师在给宁若初出谋划策。十方阵,是大国师告诉宁若初的!?宁若初似乎在质疑些什么,但大国师却将纸一收,转身离去,宁若初便又立即追了上去,将画着十方阵阵法图的纸拿了回来。纪云禾睁大双眼,却有些困惑:“他们……不是师兄弟吗?为什么?而且宁若初不是因为成十方阵而身亡的吗……”“他骗了他。”女子道,“他告诉宁若初,成十方阵只需要十个大驭妖师的力量,他告诉宁若初,十方阵不会杀掉青羽鸾鸟,也不会让宁若初死去,他与宁若初说,成十方阵后,宁若初可以进入十方阵。”纪云禾一愣,看着当年的师兄弟二人。倏尔想到之前十方阵中,青羽鸾鸟做的那个小院,院中潭水里的附妖鸾鸟,那是青姬这百年的不甘与爱恋。纪云禾与长意当年能从十方阵残余力量中出去,是因为纪云禾打扮成了宁若初的模样,附妖鸾鸟才且舞且行,消解残念。原来……当年的宁若初并没有欺骗青姬?他是真的认为,自己可以来十方阵中陪着青姬的。只是因为……他也被大国师欺骗了?“告诉青姬,大国师杀了宁若初,告诉她,去复仇。”纪云禾陡然转身,四处张望,却怎么也找不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你又是谁?你为何会知道?你为何将此事告诉我?为何要成此事?”“我要他死。”“谁?大国师?你想让青姬杀了他?”“这是我的赎罪……”她话音一落,纪云禾还待继续问下去,忽觉耳边的风一停,额间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面前白光退去,女子声音消失,她在经历短暂的黑暗之后,慢慢的睁开了双眼。眼前,是空明和尚眉头紧皱的脸,适时,他正将一根银针从纪云禾额间拔出:“醒了。”他说着这两个字,紧皱的眉头微微松了一些。他站起身来,退到一边,纪云禾这才看见,在空明身后站着的长意。长意的面色,是纪云禾鲜少见过的僵硬与苍白。他看着她,好似还没反应过来似的。直到纪云禾坐起了身,长意方才目光微微一动,宛如一潭死水被一滴水打破平静,荡出千般涟漪。纪云禾有些不明所以:“我不过睡了会儿,你们这是怎么了?”那方的空明和尚将银针收入针袋子,冷笑一声:“一会儿?你躺了两天了?”空明和尚斜睨了长意一眼,“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开的药,药死了你。”纪云禾听到前面的话,纪云禾十分意外,她在梦中,不过只感觉时间须臾,却是竟然……昏睡了两天……紧接着听到空明后面的话,纪云禾又觉得好笑。看长意这个表情,莫不是以为,她睡觉前与他开的玩笑话,一语成谶了吧……纪云禾带着几分笑意的看向长意,却见长意衣袍一动,不等纪云禾反应过来,两步便迈到纪云禾的床边,纪云禾愣愣的仰头看他,一眨眼间,长意竟然捏住了纪云禾的下巴,将她头一抬。在纪云禾与空明都且发懵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的时候,长意的唇便又压在了纪云禾的唇瓣上!又!又来!纪云禾瞠目,双眼惊得恨不能鼓出来。旁边的空明和尚手上的针袋“啪嗒”掉在了地上,且他还不自知。待纪云禾反应过来,抬起双手要将长意推开,但她现在浑身的力气还不比一只鸡大,长意单手将她手腕一拽,便彻底制住了她。便在此时,长长意胸膛间,有蓝光闪烁。似乎是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空明和尚陡然从震惊之中走了出来,他一声叱骂:“你疯了!”当即他迈步上前,要将长意拉开,可未等他靠近长意,便倏尔被一阵巨大的力量弹开,力道之大,径直将空明和尚弹在墙上。而长意的唇瓣还是那么的轻柔,蓝色的光华轮转,自他胸膛,浮至喉间,最后渡入了纪云禾的口中,根本未给纪云禾反应的机会,那蓝色的珠子便消失在了纪云禾的身体之中。长意的唇还在她唇上留恋片刻,终于方放开了她。空明从地上爬起来,怒火中烧:“你这个混账鲛人!是脑子不清楚了吗!外面与国师府的弟子打成那般模样,你却把你的鲛珠给她续命!?”鲛珠?驭妖师的灵力源于双脉,而妖怪的妖力继续则源于他们的内丹,鲛人的内丹,便被称为鲛珠。长意把自己的鲛珠给了纪云禾,那便是用自己所有的妖力,给纪云禾续命,他自己……则会变成一点妖力也无的妖怪……他……“你当真疯了。”纪云禾抹了抹唇,亦是望着长意如此道:“我不要,拿回去。”长意依旧捏着她的下巴,蓝色的双瞳犹如大海的漩涡,要将她吞噬进去。他道:“我要给,你就必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