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改变(2 / 2)

“放你出去这么多年,连个瓶子都接不住,那我可该打你了。”纪云禾说着,向床榻走去。

而那药瓶子便晃晃悠悠地跟着她飘到了床榻边。

纪云禾往床上一趴,将自己血肉模糊的后背裸露出来:“轻点。”

那药瓶矮了一些,红色的瓶塞被打开,扔到了一旁,女孩娇俏的声音再次传了出来:“你还知道叫轻点呀,我看你回来脱衣服给自己上药的阵势,像是全然不知道疼似的。我还道我的护法比之前更能忍了呢。”

随着这念叨的声音,药瓶挪到纪云禾的后背上方,药粉慢慢撒下,均匀且轻柔地铺在纪云禾的伤口上。

药撒上伤口时,纪云禾的疼痛终于在表情上显露了出来,她咬着牙,皱着眉,拳头紧握,浑身肌肉都紧绷着,而药粉并没有因此倒得快些,药粉仔仔细细地被撒到了每一个细小的伤口上。

直到药瓶被立起来,放到了一边,纪云禾额上的汗已经打湿了枕头。

“好了。”女声轻快地道,“药上完了,绷带在哪儿?你起来,我给你包一下。”

“在那柜子下面。”纪云禾声音沙哑地说着,微微指了一下旁边的书柜。

片刻后,书柜门被拉开,里面的绷带又“飘”了出来,在纪云禾身上一层又一层地绕了起来。

纪云禾瞥了一眼身侧,道:“还隐身着,防我还是防贼呢?”

“哦!”那声音顿时恍悟,像是才想起来这件事一样,“平日里这样隐身活动方便,我都差点忘了。”话音一落,纪云禾床榻边白色光华微微一转,一个妙龄少女悄然坐在那处,手里还握着没有缠完的绷带。

少女转头,咧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出来,就像一个小太阳,将纪云禾心头的阴霾驱散了许多。

洛锦桑,也是一个驭妖师,只是她与其他驭妖师不一样的是,在所有人的印象中,洛锦桑是个已死的人。

她“死”在五年前立冬那日,驭妖谷中抓来的一只雪妖疯了,她去制伏雪妖,却被雪妖整个吞了进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纪云禾也是这么以为的。

洛锦桑性格活泼,天真可爱,是在这谷中难能可贵地保持着真性情的人。和雪三月不一样,纪云禾把自己的秘密和雪三月分享,她们共担风雨,而对洛锦桑,纪云禾则像保护妹妹一样保护着她。

在洛锦桑“死”后,纪云禾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渐渐走出悲伤,她却发现……自己身边开始发生很多难以解释的事情……

比如屋子里的食物老是莫名其妙地不见,角落里总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会在无风无雨的半夜忽然打开……

纪云禾觉得自己宛如撞了鬼。

那段时间,素来心性坚强的她都被折腾到难以入眠,在屋中又挂黄符又烧香,几次找到雪三月,两人蹲在屋里,半夜等着“抓鬼”,却毫无所获。

折腾了大半个月,还是经离殊提醒,两人才知道这房间里有另一个看不见的人的气息。

又折腾了很长时间,纪云禾与雪三月才确定了那人是洛锦桑。

洛锦桑被吞进雪妖肚子后,没有毙命,雪妖被杀之后,她从雪妖肚子里爬了出来,但所有人都看不见她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让自己出现在众人面前,说话没人能听到,甚至有时候还能穿墙而过,好像真的变成鬼了似的。

她十分慌张,第一时间就跑来找纪云禾,但纪云禾也看不见她,她只能蹲在纪云禾屋子里,不知所措,瑟瑟发抖,如此过了几天,肚子还饿得不行,于是便开始偷拿纪云禾房间里的东西吃。

后来,在离殊的提醒下,纪云禾和雪三月开始研究“治疗”洛锦桑的办法。

终于弄出了些心法,让洛锦桑学了,虽没办法将她变得与常人一样,但好歹让她能控制自己什么时候隐身了。

打那以后,纪云禾便没让洛锦桑在他人面前出现过,她让洛锦桑离开驭妖谷,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外面游历。她的“隐身之法”让她变成了唯一不用受驭妖谷,也不用受朝廷控制的驭妖师。

洛锦桑时不时隐身跑回来找纪云禾,与她说说外面的事情,每当纪云禾看着她,看她笑,看她闹,纪云禾总会觉得,这个人世还没有那么糟。

“锦桑,你这次回来得可有点慢了。”待得洛锦桑给纪云禾包扎完了,纪云禾看着她,“到哪儿疯去了?”

洛锦桑挠了挠头:“你借花传语给我,我早就听到了,但……被那个空明和尚耽误了一会儿。”洛锦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她与纪云禾提过,她在外面喜欢上了一个不太正常的和尚,这个和尚不爱喝酒,不爱吃肉,当然也不爱她,他就爱拎着一根禅杖到处走,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一点出家人的心性都没有。

但洛锦桑喜欢他喜欢极了。天天跟在他后面追。奈何空明和尚不搭理她,神出鬼没的,常常让她找不见人。

“那和尚还那样?”纪云禾问她。

“哪样?”

“见不平就管,见恶人就杀?”

“对呀!”

纪云禾一声轻笑:“迟早被朝廷清算。”

“可不是吗!”洛锦桑一盘腿坐上了纪云禾的床,“前段时间,他见一个老大的官作威作福欺压穷人,又一棒子杀过去,把人家大官连帽子带脑袋,全都打掉了,嘿……”洛锦桑狠狠叹了口气,“朝廷发通缉令,悬赏那么高!”

洛锦桑把手高高地举起来,比画了一下,又噘嘴道:“要不是看在我喜欢他的分儿上,我都想去把他抓去拿赏金了。”

纪云禾笑道:“空明和尚出了这事,你怎么舍得回来?不去护着他了?”

“这要感谢咱们驭妖谷呀。”洛锦桑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把那青羽鸾鸟一放跑,外面全都乱了,大国师那边,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那只鸟身上去了,空明和尚继续逍遥自在,我接到了瞿晓星,把他安顿好了,这不就马不停蹄地回来找你了吗?”

“瞿晓星安顿得妥当吗?”

“妥妥当当的。没问题,我跟大和尚在地上打了好久的滚,让他帮我照看瞿晓星。那和尚脾气差了点,但是说一不二,答应人的事,从不食言,不会骗我。”

纪云禾摇头,连连感慨:“啧啧,不得了了,现在能把空明和尚拿捏住了啊。”

洛锦桑嘿嘿一笑:“你呢?我家云禾叫我回来干吗来着?你这是为啥挨的打呀?”

提到这事,纪云禾面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

“锦桑,我要你去帮我偷林沧澜的药。”纪云禾沉着脸道,“越快越好,驭妖谷,要变天了。”

不管谷主是林沧澜还是林昊青,对纪云禾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对她来说唯一的好事,就是离开这里。

而现在,她还想带着长意一起离开这里。

纪云禾将这段时间以来驭妖谷的变化告诉了洛锦桑。

洛锦桑闻言,沉默许久。

“云禾呀,恕我直言,我帮你偷药没问题,我试试,说不定还行,但你要我帮你把鲛人偷出去,这可真的是没有办法呀,他那么大一只呢。”

纪云禾沉默。她并没有打算让洛锦桑把长意偷出来,她知道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要带长意走,她现在也没有想到好的办法。

“云禾呀,你要不和林昊青合作一下,如果你们能一起把林沧澜杀了,那到时候解药还不随便你找,林昊青也许诺你自由了呀。”

纪云禾摇摇头:“风险太大。一是拿不准林昊青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二是……我拿不准,现在的林昊青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意思?”

纪云禾看着洛锦桑,笑道:“你看,林昊青和我说这话,或许有两个阴谋呢,第一,他在诈我。说着与我去杀林沧澜,但并不动手,而是背地里使绊子,让林沧澜发现我要谋反,从而除掉我。再者,他真有本事杀了林沧澜,也不一定会信守承诺放过我,狡兔死,走狗烹,杀父都行,杀我有何不可?”

洛锦桑听得有些愣:“也是……不过,他就不怕你把他的阴谋告诉林沧澜吗?”

“林沧澜自负。他一直以来就想将林昊青变成这样。自己一手养出来的人,他心里会没数?若是真有那天,林沧澜死在林昊青手上,那老头子怕是骄傲得很。而在那天之前,只要林昊青不动手,他就会纵容他。在老狐狸心中,这驭妖谷,本就是他们父子二人的天下。而且……”纪云禾顿了顿,“林昊青也笃定,我不会告诉林沧澜。”

“为什么?”

“我对林沧澜的厌恶,这天下,林昊青最懂。”

纪云禾忍不住自嘲一笑。

所以林昊青说她变了,她也因为对一个人的厌恶与仇恨,变得和他一样丑陋。

满心算计,左右踟蹰。想要报复,却也舍不了眼前的苟活。

真是难看得紧。

“怎么选都是错……”洛锦桑皱眉,“这样说来,若非将他们父子二人都除掉,便没有更安全的办法了?”

纪云禾沉默。

洛锦桑却是眼珠一转。“哎!对了!不是还有朝廷、大国师、顺德公主吗!咱们可以借刀杀人呀!”洛锦桑兴冲冲地拉着纪云禾道,“顺德公主不是其愿有三吗!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你把那鲛人驯服,交给顺德公主,让他给顺德公主带话,道出林沧澜多年阳奉阴违,私自用妖怪炼药……”

林沧澜给纪云禾的药,便是从这些妖怪身上炼出来的。

纪云禾先前没打算告诉洛锦桑,有一次她做错了事,林沧澜不给她当月的解药,她在房中毒发,恰逢洛锦桑回来,看见了她的惨况,方才知晓。

“你让鲛人把这些事告诉顺德公主,然后再泼林昊青一盆污水,朝廷最恨驭妖师明面一套暗里一套,彼时,林氏父子势必被朝廷摒弃,而你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谷主之位。”洛锦桑道,“那时,你可能才算是真正地获得安全和自由。”

纪云禾转头,盯着洛锦桑:“你天天和空明和尚混在一起,他就教你这些权谋之术?”

纪云禾的神色让洛锦桑一愣,她有些胆寒地退了一步。

“不是他教的啊……他话都不愿意和我多说两句的。这些……这些事,在驭妖谷不是很常见吗?让驯服的妖怪,去达官贵人的耳边吹吹风,帮助自己做一些什么事……”

是的,再常见不过了。

但她一直以来都不想让洛锦桑沾染这些。更不想被自己利用的人,是长意……

“我送鲛人入宫,那鲛人呢?他怎么办?”纪云禾问洛锦桑,“你去宫里,在顺德公主身边,在大国师的监视下,再把他救出来吗?”

洛锦桑愣了愣。

她和很多驭妖师一样,根本没有从妖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

“我是……想不到别的破局的办法了……”

纪云禾微微叹了一口气:“总之,你这段时间先帮我探着林沧澜那边的情况,注意观察他的起居,他总有将解药藏起来的地方。先拿到解药,我们再谋后计。”

“好,我今天就去盯着。”

洛锦桑说着,心法一动,她的身体又在空中慢慢隐去。

纪云禾披上了衣服,走到了门边。

“哎?你不歇会儿?”空中传来洛锦桑的声音。

“嗯,还不到歇一歇的时候。”

纪云禾出了门,径直向囚住长意的地方而去。

到了牢外,看守的驭妖师们都回来了,左右站着,纪云禾将他们都遣退了,独自进了牢中。

长意还在沉睡。

平静的面容好似外面的所有争端都与他无关。纪云禾看着他的面容,那复杂吵闹的思绪,在这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鲛人原来还有这样的本事,纪云禾想,怎么能让人一见就心安呢。

她坐在长意身边,将他的脑袋放在了自己腿上,给他枕一下,想来会舒服很多。

而刚将长意的头放在自己腿上,那双蓝色的眼瞳便睁开了,他看着纪云禾,眨了眨眼,散掉初醒的蒙眬:“你来啦。”

没有多余的话语,便让纪云禾感觉他们仿佛不是在这囚牢之地相遇,他好似个隐士,在山间初醒,恰遇老友携酒而来,平淡地问候一句,你来啦。

“嗯。”

长意坐了起来,微微一动腿,他一愣,双手摸到自己腿上,他腿上还盖着纪云禾先前离开时给他搭的外衣。

没有掀开那层衣服,他只是隔着棉布摸了摸那双腿。

纪云禾看得心尖一涩:“长意……抱歉。”

长意转头,眼中并无痛苦之色:“我没怪你。”

“我知道,但是……”纪云禾也轻轻地将手放到了他腿上,“还是抱歉,一定……很痛吧……”

“嗯。”长意诚实地点头,再次让纪云禾心头一抽。

她抬了手,长意忽然动了动鼻尖,他不在关于自己双腿的话题上纠缠,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血腥味?”他转头,俯身,在纪云禾脖子处轻轻嗅了嗅,微凉的呼吸吹动纪云禾脖子边的细发。

纪云禾微微侧了下身子。

长意开口问她:“你受伤了?”

“小伤。”

“血腥味很重。”

纪云禾动了动唇角,脑海中闪过的却是昨日夜里,她看到长意被挂在墙上的画面。

她的伤,哪儿算得上血腥味很重……

“没事,皮肉伤。”

“痛吗?”

纪云禾张嘴,下意识地想说不痛,但触到长意真挚的目光,这一瞬,好像那些冠冕堂皇的话,都再难说出口来。也是这一恍惚间,纪云禾觉得,自己的逞强和坚硬,都是不必要的。

“痛。”

破天荒地,她心中的铜墙铁壁忽然开了一个口,她终于把这个字说出了口:“痛的。”

不说,是因为不值得说,而此时,纪云禾认为,面前这个鲛人是值得让她说痛的。

像是要回应她。长意有些艰难地抬起了手,落在她的头顶,然后顺着她的头发,摸了摸,从头顶,摸到她的发尾,一丝不苟,像孩子一样较真。

“摸一摸,就好了。”

纪云禾看着长意,感受着他指尖的微凉,鼻尖倏尔有些酸涩了起来。

唉……

大尾巴鱼,真是笨呀。

此时的纪云禾,也认为自己大概是被笨病传染了。

不然,她怎么会觉得自己的伤,真的在这种“摸一摸就好了”的“法术”中……愈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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