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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离离
“人间真的很荒唐。”
接下来的两天,纪云禾在驭妖谷过得还算平静。
她看着林昊青坐上了驭妖谷谷主的位置。
是日天气正好,阳光遍洒整个驭妖谷,暮春初夏的暖风徐徐,吹得人有几分迷醉。
林昊青在尚未修葺完成的厉风堂里,身着一袭黑袍,一步一步走向那厉风堂最高之处的座位。厉风堂外的微风吹进殿来,撩动他的衣袍以及额前的头发。
他走到了主位前,却并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在那椅子前站着,静默了片刻。
一路坎坷,仓皇难堪,叛逆弑父,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此时此刻,纪云禾很难去揣度林昊青心中的念头与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平日里该站的位置,看着他。
直到身后传来其他驭妖师细碎的议论声,林昊青才转过身来,衣袍转动间,他坐了下去。
落座那一刻,纪云禾率先单膝跪地,颔首行礼:“谷主万安。”
身后驭妖师们的声音便也慢慢地消失了,他们陆陆续续地跪了下去。
“谷主万安。”
声声行礼之声,再把一人奉为新主。
“大家不必多礼了。”林昊青抬手,让众人起身。
纪云禾站起来的一瞬,恍惚之间,高堂座上的新主仿佛与旧主身影重合。
一样的位置,一般的血脉,如此相似的目光,看得纪云禾陡然一个心惊。再回过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而在林昊青目光挪过来的时候,她只对林昊青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此后驭妖谷的纷争,甚至偌大人世里的角斗,都再也与纪云禾无关。
看罢林昊青的继位仪式,纪云禾在驭妖谷里便彻底没事了。
纪云禾闲逛着把驭妖谷转了一圈,这些熟悉到厌倦的场景,在知道此后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似乎都变得不那么讨厌,甚至有些珍贵起来。
离开驭妖谷的前一夜,纪云禾躺在自己的房顶看了一宿的星星,第二天醒来,她觉得昨日的自己似乎思考了很多事情,然而又好似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般。
有些迷茫,有些匆匆。
而时间还是照常地流逝,没有给纪云禾更多感慨的机会。朝廷来迎接鲛人的将士一大早便等在了驭妖谷的山门外。
纪云禾去了囚禁长意的牢中,而早早便有驭妖师推着一个铁笼子候在里面了。
纪云禾到的时候,驭妖师们正打算给长意戴上粗重的铁链枷锁,将他关进笼子里。
“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牢里,将驭妖师手中的铁链拿过来,扔在地上,“笼子也撤了吧,用不着。”
“可是……”驭妖师们很不放心。
纪云禾笑笑:“若是现在他就要跑,那我们还能把他送给顺德公主吗?”
她这般一说,驭妖师们相视一眼,不再相劝。
纪云禾转头对长意伸出了手:“走吧。”
长意看了一眼纪云禾的手,即便在此时,也还是开口道:“不合礼数。”
是了,他们鲛人一生仅伴一人,他们要对未来的伴侣,表示绝对的忠诚。而此时的长意不会认可即将要见的顺德公主为伴侣,他以为,此后的人生不会再有自由,所以他也不会将纪云禾当成伴侣。
纪云禾洞悉他内心的想法,便也没有强求:“好,走吧。”
她转身,带着长意离开了地牢。
这应该是长意拥有双腿之后,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腿走很远的路。他走得不快,纪云禾便也陪他慢慢走着。
到了驭妖谷山门口,朝廷来的将士们已经等得极不耐烦。
铁甲将军骑在马上,戴着黑铁面具,不停地拉着马缰,在驭妖谷门口来回踱步。得见纪云禾带着长意出来,他便斥道:“尔等戏妖贱奴,甚是傲慢,误了押送鲛人的时辰,该当何罪?”
林昊青送纪云禾来此,闻言,他眉头一皱。
朝廷之中对大国师府外的驭妖师甚是瞧不上眼,达官贵人们还给驭妖师取了个极为轻视的名字,叫戏妖奴,道他们是戏弄妖怪,供贵人们享乐的奴仆。
此言甚是刺耳,林昊青待要开口,纪云禾却先笑出声来:“而今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炷香时间,将军如此急躁,心性不稳,日后上了战场,怕是要吃大亏啊。”
铁甲将军闻言,大怒,拔出腰间长剑,一提马缰,踏到纪云禾面前,劈手便是一剑砍下。
而剑刚至纪云禾头顶三寸,整个剑身倏尔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架住。
纪云禾身侧的长意蓝色的眼瞳盯着铁甲将军,眼瞳之中蓝光流转,光华一闪,铁甲将军手中长剑便登时化为一堆齑粉,被山门前的风裹挟着瞬间飘远。
场面一静,众人皆有些猝不及防。
妖力隔空碎物,彰显着长意妖力的雄厚。
将军座下的马倏尔摆着脑袋,往后退去,无论将军如何提拉缰绳,也控制不了战马。他越是想驱马上前,马越是激烈反抗。
将军复而大怒,翻身下马,直接抽了身后另一个将士手中的大刀,一刀挥过,径直将马头砍下。马头落地,鲜血喷溅,驭妖谷外霎时间变得腥气四溢。
铁甲将军将脸上的黑铁面具摘下,转头怒斥:“谁养的战马!给本将查出来,腰斩!”
待得他将面具摘下,纪云禾才看见,这铁甲将军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一身傲气与戾气却厉害得很。
他冲身后的人发完脾气,一转头,盯住长意:“你这鲛人,不要以为要去伺候公主便可放肆!本将要不了你的脑袋,也可断你手脚。”
他的话让纪云禾听得笑了出来:“这位小将军,断他手脚这事,不是你可不可以做,而是你根本做不到。”
小将军看向纪云禾,目光狠厉,还待要上前,却倏尔被身后走上前来的一人抓住:“少将军,公主与国师反复叮嘱,路上平安最重要。莫要与这驭妖师置气了。”
来者穿着一袭浅白的衣裳,头上系着白色的丝带,面如冠玉,竟是……国师府的弟子。
纪云禾看着面前的国师府弟子忽然想到,大国师最喜白色,传说整个国师府的装饰以及其门下弟子的装束,皆以白色为主。
曾有贵人在宫宴中欲讨好大国师。
贵人道:“世外飘逸之人才着白色衣袍。”
大国师却冷冷地回道:“我着白衣,乃是为天下办丧。”
贵人当即色变,全场静默无言。
宫宴之中胆敢有此言论的,世间再无二人。
这事传到民间,更将大国师的地位、能力传得神乎其神。
纪云禾此前没有见过国师府的人,而今见这弟子白衣白裳,额间还有一抹白色丝带,看起来确实像在披麻戴孝,给天下办丧……不过这少年的面容却比那黑甲小将军看起来和善许多。
他拦住了小将军,又转头看了看纪云禾和长意,道:“顺德公主要鲛人永无叛逆,此鲛人心性看来并未完全驯服,如此交给顺德公主,若是之后不小心伤了公主,驭妖谷恐怕难辞其咎。”
“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在纪云禾开口之前,长意便看着国师府弟子道,“但也没有人可以伤云禾。”
长意的话说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纪云禾没想到及至此时,长意还会这般护她,明明……她要把他送去京师,交给那个顺德公主了呀。
“是少将军唐突了,在下姬成羽,代少将军道个歉。”国师府弟子向纪云禾与长意抱拳鞠了一躬。
这倒是出乎纪云禾与林昊青的意料。
都说大国师历经几代帝王,威名甚高,国师府弟子乃是天下双脉最强的驭妖师,纪云禾本以为,这样的国师带出来的弟子必定嚣张跋扈,宛似那少将军一般,却没料到竟还这般讲礼数。
“你给这戏妖奴和妖怪道什么歉!”少将军在旁边急着拉他,“本将不许你替我!我才不道歉!”
纪云禾看着他,转而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这少将军,还是个小屁孩呢。
姬成羽皱眉:“朱凌。”他语气微重,少将军便浑身一颤,姬成羽转头将那少将军拉到了一边,似斥了他两句,再过来时,少将军朱凌已经戴上了黑铁面具,也不知道在与谁置气,“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言语。
“二位,”姬成羽笑道,“前面分别为两位备了马车,请吧。”
纪云禾道:“我与他坐一辆便好。”
姬成羽打量了纪云禾一眼:“可。”
而他话音未落,长意也开了口:“还是分开坐吧。”
纪云禾心底觉得有些好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还是授受不亲不合礼数这般的缘由……
姬成羽也点头:“也可。”
“怎生这般麻烦。”朱凌转身离去,“本将的马没了头,跑不了了,来辆马车,本将要坐。你们坐一辆。”
没再听任何人的话,小将军转身离去,姬成羽无奈一笑:“那……”
“便这样吧。”纪云禾接了话。
纪云禾与长意一同坐上了马车,到底是皇家派来的马车,虽没有顺德公主那日来时的车辇浮夸,但这车厢内也可谓是金碧辉煌了。
垂帘绣着金丝,车厢四壁、坐垫皆铺有狐裘,狐裘下似还垫了不少细棉,坐在马车里根本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而因夏日将近,这车厢内有些闷热,车顶还做了勾缝,缝中贴着国师府的符咒,却并非为擒妖,而是散着阵阵凉风,做纳凉用。
纪云禾打量着那勾缝中的符咒。
洒金的黄纸与云来山的紫光朱砂,此等朱砂,一两价比百两金。
这要是在驭妖谷,除非为了降服大妖,这等规格的符咒素日都是不轻易拿出来的,更遑论用来纳凉了。
纪云禾坐到长意对面,笑了笑。
“怎么了?”虽然不愿意与她共坐一辆马车,但长意还是关注着她的。
纪云禾摇了摇头,还是笑着:“只是觉得这人世间,好多荒唐事。”
好在,这样的荒唐对她来说,也快要结束了。
车队出发,纪云禾将马车的垂帘拉了起来,看着外面的景物。走了半日,纪云禾便静静地看了半日,长意也没有打扰她。到了晌午,车队停下,寻了官道边的一处驿站。
纪云禾与长意下了马车,为免楼下车马来往打扰了他们,姬成羽让他们上驿站二楼用膳。
纪云禾没有答应,就在一楼拣了个角落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驿站茶座坐下又离开,每人神情各不相同,打扮也有异有同。纪云禾什么都不说,就静静看着,连眼睛也没舍得多眨一下。
“长意。”她看罢了人群,又看着桌上的茶,似呢喃自语般说着,“人间真的很荒唐。”
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那么习以为常地在过活,而这对纪云禾来说,却是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不平凡。
他们或许也不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驭妖谷中那般的荒唐事吧。
“你之前见过这样的人世吗?”
长意摇头。
“好奇吗?”
长意看着纪云禾,见她眼底似有光芒斑驳闪烁,一时间,长意竟然对纪云禾的眼睛起了几分好奇。
他点头,却并不是对这人世感兴趣,他对纪云禾感兴趣。
长意也不明白纪云禾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总是让他好奇,在意,无法不关注。
“来。”纪云禾站起来,拉了拉长意的衣袖,长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纪云禾和姬成羽打了个招呼:“坐了一天有点闷,我带他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