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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阿纪,不回头
“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圆月如盘,遍照河山。
远山覆雪,而近处的湖面皆被坚冰覆盖,在月色下,冰面上透出幽幽的蓝光,带着清冷的美。
湖面上,黑衣人独自行走,一步一步,终于,他停在了一处,那一处与周围的冰面没什么不同,但黑衣人将手从斗篷中探出,他双手握着一柄寒剑,剑尖向下狠狠在冰面上一凿,坚冰应声而裂。
他退开两步,看着面前的坚冰慢慢裂开蛛网一般的纹路,露出了下方的湖水。
斗篷之中的眼睛望向湖水深处,在幽深的湖底,仿佛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一闪而过。
黑衣人眼中光华也因此微微转动。他收起了剑,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跳下。“扑通”一声,黑衣人潜入湖水之中,他往下潜去,速度极快,周围的水将他戴在头上的兜帽拉开,露出了他的脸来——林昊青。
在月光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他向着湖底的微光而去,终于,他的脚踩到了底。
他手中一掐法术,光亮自他指尖而起,照亮了四周湖底的景色,也照出了湖底被一层层深蓝色“冰块”所包裹的女子模样。
湖水太透彻,以至这么一点光亮已经足以将她容貌照清,还有她脸颊上被那蓝色“冰块”一同包裹起来的“珍珠”。
鲛人泪……
林昊青蹲下身,再次以手中长剑刺向那蓝色“冰块”,剑尖所到之处,“冰块”裂开,林昊青未停止用力,一直死死地往那下方刺去,直到他感受到自己的剑尖刺破所有包裹纪云禾身体的“冰块”,触到她的腹部,再一剑扎下,剑尖微微一顿,似刺入了什么东西里面。
他一咬牙,手臂用力,将剑尖猛地拔出。
随着剑离开纪云禾的身体,那蓝色“冰块”似有愈合能力一样,再次封上所有的缝隙,不让纪云禾的身体接触到周围的水。
林昊青将剑收回,此时,在他的剑尖之上凝着一颗黑色的圆形物什,好似一颗结在纪云禾身体里面的丹药。
林昊青将那丹药收好,负了剑准备离去,但眼角余光再次瞥见了纪云禾沉静的脸上,那颗因一点微光就闪出足够耀目光华的珍珠……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纪云禾好似永远都躺在湖底哭泣一样。
纪云禾喜欢哭吗?
从小到大,认真算来,一次也没见过。她是个心极硬的人。
应当是不喜欢哭的……
…………
湖心岛小院被封了,长意再也没有往那处去。
他搬回了自己应该住的地方,驭妖台的主殿。北境本就事务繁多,而今大批驭妖师又降了北境,更增添了不少麻烦事。
今日又有地牢的看守来报,说林昊青逃了,当时天刚擦亮,长意揉了揉眉心,摆手让来人下去了。
空明正巧来了书房,看见疲惫得一脸苍白的长意,张了张口,本想问他几日没睡觉了,但又想了想,自己心里也明白了。打从他把纪云禾封入湖底那一日起,他就没有闭过眼了。
这个鲛人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
“林昊青跑了,你打算怎么办?”空明最后开口,问的却是这句。
“抓回来。”
“嗯,还有一事。”空明走上前,将一封信摆在了长意的书桌之上,他肃容道,“京师的那个公主约莫是真的疯了。”他顿了顿,声色透凉,“见北伐的驭妖师阵前倒戈,降了北境,她竟当真命人在几条主要的河流源头投放了大量的寒霜之毒。”
此言一出,长意微微闭了闭眼,复而才转头看空明,一双蓝瞳此时因血丝遍布,几乎成了紫色。眼下黑影厚重,让他看起来像是入了魔一般,有几分可怕。
“情况如何?”
空明和尚摇头:“很不好。河水带着寒霜之毒一路而行,沿河有不少毫不知情的百姓饮水,寒霜对普通人无害,却令不少有双脉之体的幼儿中毒,不幸中的万幸是,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令寒霜之毒毒性稀释不少,未致人死亡,却……也害了他们一生。”
长意伏在书案之上,默了片刻,握着笔的手微微攥紧,他深吸一口气,继而松开拳头:“这么多年,你对寒霜的毒性有所研究,虽无破解之法,但亦可缓解症状,你可愿南行……”
“我便是来与你说此事的。”空明道,“我欲南行,即刻启程,哪怕能解一个孩子的苦痛,也好过在这里空坐。”
长意点点头:“嗯,我守在北境,你带百人南下,救人之时,警惕朝廷之人。”
空明点头,转身离开前,身形微微一顿,他看着书桌后的长意,在长意身后,是驭妖台主殿颜色深沉的屏风,他的一身墨衣几乎要融入其中,唯有那银发与苍白的脸色很是突出。
“你也歇歇吧。”空明终于道,“而今再如何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了。”
空明离去后,空荡荡的大殿里,长意独坐主位之上,笔尖在纸上顿住,不一会儿便晕染了一大片墨迹。
惩罚自己,也无济于事……
他哪里是在惩罚自己,他明明只是不敢停下来。
在他漫长的一生当中,纪云禾出现的时间那么短,而他与纪云禾遇见的时间,更是短暂,但就是那么奇怪,如此长的生命跨度,对比如此短的刹那相逢,她的耀眼光芒却盖过了他过去的人生。以至在她离开之后,长意竟然觉得自己一呼一吸间,都有纪云禾的影子残存。她像一个阴魂不散的鬼魂,时而在他耳边轻轻地呼吸,时而在他眼前轻浅地微笑,还偶尔在他闭眼的瞬间笑着唤他长意。
长意,长意……
一声一声,笑中似带叹息,几乎将他所有的神志都要唤走。
长意猛地放下笔,他有些忍无可忍地站起身来。
“来人。”他声音嘶哑地唤道,“今日巡城……”他欲起身走出门去,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外面阳光照入大殿,长意眼前一黑,踉跄一步,几乎没站稳身子。直到被他唤进来的仆从扶住了他,他才缓过神来。
“尊主,你已经许久未曾合眼了,今日便……”
长意摆摆手,从主座的台阶上走下,他走在朝阳初升的光芒之中,每一步,皆如拖着千斤铁链,每一步,都让大脑眩晕,但他还得走,一直走,不回首,不驻足,因为一旦犹豫片刻,他便会彻底迷失。彻底忘记,他这副躯壳,到底是为何还在这儿行走……
…………
又是一年春花开。
杏花林间一个女童嬉笑着,左右奔走,一会儿在地上拔根草,一会儿在树上摘朵花。
女童双瞳漆黑,笑声爽朗,只是头上冒出的两个黑色耳朵显示了她并非普通的人类。她脖子上挂着的一颗银色珍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更将她的笑容衬得明媚了几分。
“阿纪。”一个女声从杏林另一头传来,一袭蓝衣的女子缓步而来。女童笑嘻嘻地一头扑在女子身上,咧嘴笑着,仰头看她,女子戳了一下女童的眉心,“怎么是个这么闹腾的性子?以前可不这样。”
“思语姐姐,你和师父总说以前以前,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
思语沉默了下,随即道:“你以前比现在瘦多了。”
“思语姐姐嫌我吃得多?”
“我可不敢嫌你。”
思语牵了阿纪的手,带她从杏花林间走过,一直走到杏林深处,那里有一个破旧的院子。思语带着阿纪推门进去,里面院子不大,正好有两个房间,院中有一棵杏花树,飘下来的花瓣落在院中石桌之上。
石桌旁,蓝衣白裳的男子正皱着眉头在看书,一边看,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全然未觉外面的两人已经回来了,直到阿纪跑到他的面前,往他膝盖上一趴,脑袋顶掉了他手里的书,阿纪将手中的草编花环递到他面前。
“师父!你看我给你编的花环!”
林昊青看着趴在自己膝盖上的小女孩,愣怔了片刻,被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突然浮现。他已经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在他尚且不是如今模样的时候,面前的这人也如现在这样,对他笑得灿烂。
林昊青收了手,将阿纪手中的花环接过。
“好看吗?”
“好看。”林昊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思语。思语颔首恭敬道:“留意了,无人跟来。”
林昊青这才点头:“饿了吧,吃饭了。”
一顿饭,阿纪吃了五十个林昊青的量,桌边的饭桶没一会儿便被掏了个空。吃完一整桶饭,她似还有些肚子饿,思语便将自己碗里的饭都给了阿纪。她吃了个肚子滚圆,这边一吃完,马上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道:“师父,我困了。”
“去屋里睡会儿吧。”
阿纪便自己回了房间,连门都没关,在那简易的床上一头倒下,登时呼呼大睡了。
而神奇的是,在她睡着后不久,她那吃得滚圆的肚子便开始慢慢地消了下去,每消一点,她的头发便也长长一点,翻身的时候,刚还合身的衣服这一会儿时间便已经露出了手腕脚腕来。
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思语道:“从内丹化妖形,才十来天,睡一觉便蹿个头,这样下去,屋子怕是装不了她了。”
林昊青笑笑:“长到她原来的个头便不会再长了。”林昊青重新拿起了书,“而今国师府和北境都欲拿我,带她出去且小心些。”
“是。”思语答后,顿了顿。
林昊青看她:“怎么了?”
“属下只是不明白……”思语奇怪道,“当时……纪云禾身躯刚刚断气之时,主上明明知晓解救之法,却为何没有救她?而后又为何大费周折,将她从湖底带走?”
林昊青默了片刻,目光在书上,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他想起了那日,在那方小屋,看到的纪云禾枯槁的脸颊……
“她想离开那儿。”林昊青道,“帮她一把而已。”
思语闻言,沉默下来,她默默退到林昊青的身后,站在院中,淋着这杏花雨,静静地陪着他,如影子一般,又度过了一段时光。
油灯光亮微弱,林昊青左手手指轻轻在泛黄的书页上摩挲,右手拈着一片轻薄如纸的物什在细细地看,他看得十分专注。忽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他放下手中的东西,卡在书页里,将书合上,贴身放好,这才迈步走向门边。还未开门,他便问道:“怎么了?”
这个时辰来敲他门的,总不会是他的妖仆思语,他拉开门,门口果然站着阿纪。
时间已过了半月,阿纪个头长得极快,这眨眼间便已是少女模样,出落得与以前的纪云禾别无二致,只是神色间少了纪云禾暗藏着的冷硬与果决。
林昊青看着她,她头发披散着,手里还抱着枕头,因为情绪有些不安,所以头上毛茸茸的黑狐狸耳朵微微颤抖着。
一个什么过去都没有的纪云禾。心里想的,便在脸上表现了出来。如果没有经历驭妖谷的过去,她就该长成这般无忧无虑的模样。
“师父……”她抱着枕头,不安道,“我又做梦了。”
“先进来吧。”林昊青将门让开,阿纪便走了进来,她熟门熟路地将枕头往林昊青床榻上一放,然后坐了上去,将他叠好的被子抖开,裹在了自己身上,然后道:“师父,还是那个梦,我又看见我躺在湖里,四周都是水,可冷了……”
林昊青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凉茶,递给阿纪:“只是梦而已。”
阿纪接过茶,摇头道:“不是的,很奇怪……我睡着的时候也会做别的梦,但是……但是不是像这样的……”
“怎么样的?”
“我……我还梦见了一个长着鱼尾巴的人,他的尾巴又大又亮,可漂亮了!”阿纪说着,双眼都在发光,她的神情让林昊青瞬间失神地想到了驭妖谷地牢中,初见那鲛人的第一面……
那着实是一条令人惊艳的鲛人尾……
而激动完了,阿纪又垂下头,盯着手中茶杯里的水,有几分失神:“但是……他好像不开心。他在我面前的湖水里漂着,看着我,然后有珠子从他眼睛里落下来,落在我脸上……”阿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似还有冰凉的触感在她肌肤表面停留。
林昊青目光微微一转,看向阿纪颈项间的银色珍珠。
“就像这个!”阿纪激动地将自己戴着的珍珠取了下来,“师父,你说捡到我的时候,这个东西就在我身上,这到底是什么呀?”
林昊青轻轻接过阿纪手中的珍珠,将那珍珠链子又戴上了她的脖子。
“阿纪,这叫珍珠。这茫茫世间,万千江河湖海,里面有许多珍珠,这只是其中最普通的一颗而已。你的梦也只是万千幻梦中最平常的一个而已。”
阿纪沉默了片刻,林昊青的回答让她有些失落:“只是这样而已?”
林昊青点头:“只是这样而已。”
阿纪看着他毫无隐瞒的双眼,两只狐狸耳朵失落地耷拉了下来。“可是……”她握紧了手中茶杯,“为什么那个大尾巴人出现后,我……”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入茶杯。
林昊青一愣,阿纪也是一愣,阿纪抬头望向林昊青,只见她眼角上还挂着一滴未落下的泪珠,在屋内昏黄的光线下,那么醒目。
阿纪将泪珠抹掉:“我……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林昊青沉默了片刻,想了许久,终于道:“吃东西吗?”
阿纪眨巴了一下眼睛,刚哭过的眼瞳像被洗过一样明亮,她呆呆地看着林昊青:“啊?”
林昊青转身,在屋里翻找了一下,递给阿纪一个果子。阿纪果然不哭了,专心吃着手里的果子,看她吃东西的模样,林昊青嘴角微微弯了一下,这才又在她面前坐下。
“我之前……也做过梦。”
“师父做梦,也会这么难过吗?”
“难过,但比难过更复杂……”林昊青沉默片刻,声音又沉又慢,“我梦见我以前很恨的一个人……”
阿纪不是一个好听众,她迫不及待地问:“有多恨?”
林昊青看着她,笑了笑。“大概是这世上我最想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人吧……”他的回答有些吓到阿纪了,阿纪眨巴着眼看他,没敢搭话,林昊青便继续道,“可我梦见的这个人,所做的让我憎恶的一切,都是有缘由的。这世上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大抵都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得已的缘由的。没有无端的善,也没有无缘的恶……”
“师父……我听不太懂。”
听到这么一句话,林昊青愣了一会儿。
林昊青抬手,摸了摸阿纪的头,看着她的目光,林昊青忽然觉得,不知道是老天对她垂怜,还是要给她更多的磨难,天意让她一朝忘却所有,回到最本真的她。但他回不去了,也不想再回去。
“总之,师父在梦里,不管以前对那个人有多怨多恨,而后都不恨也不怨了,我甚至还要和那人协作,去完成某件事。阿纪,梦里的一切会过去,梦醒了,便也该让梦过去。时间在往前走,春花秋月,年复一年,你也不该总是回头。”
“但我怎么控制自己的梦境,才能算不回头呢?”
“梦里梦了便也罢,醒了,就不要念念不忘了。”
阿纪默了片刻,手紧紧地将果子握住。她下意识地觉得她师父说的是对的,她应该照着师父的话去做。但是……但是为什么,一想到要将那个长鱼尾巴的人忘了,她就又难过得心口都抽紧了?
见阿纪又陷入了沉默,林昊青收回手,故作严肃地问她:“你有这么多时间沉溺于一个梦境,可见是将我教你的法术都学会了?”
阿纪一愣,果然被岔开了心神,挠了挠头道:“师父,你教我别的法术,都简单,结印、画阵,都没问题的!但是……那个……那个变脸的法术……”阿纪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林昊青一眼,“我会是会了,但变了脸,总是不自在,情绪一动,稍有不注意,就又变回去了,没办法一直保持另一个模样……”
林昊青这下是真的严肃了起来。“其他的法术,你若能学会,自是好的,但变幻之术,你必须会。”他严厉道,“阿纪,这是你以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你真实的这张脸,除了我与思语,谁都不能看见。我让你死记的规矩,你忘了?”
他的严厉让阿纪有些瑟缩:“阿纪记得……不去北境,不去京师,不以真面目示人,不用双脉之力……”
见她如此,林昊青的情绪微微缓了下来:“你是九尾狐,天生便该有九张脸,变幻之术当是你的看家本领,你好好练,一定可以控制好。”
阿纪点头:“但师父……为什么我明明是妖怪,却有驭妖师的双脉之力啊?思语姐姐是剑妖,她没有双脉之力,师父你是驭妖师,但你也没有妖力……”
阿纪自顾自地问着,林昊青不知如何作答,纪云禾被林沧澜炼人为妖,拥有双脉之力,也拥有妖力,而拥有妖力则必定会凝聚内丹。而妖怪只要内丹不破,便不会身亡。
或许连纪云禾自己也不知道,在她被炼人为妖后的这么多年里,她自然而然地有了两条命,一条在她作为驭妖师的身体里,一条在作为妖的内丹里。
所以他在冰湖冰封中取出她的内丹,根本没有费多少工夫,将养几日,便让她在天地之中再凝成形。
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以人的身躯承载妖力,而是以妖的身躯承载双脉之力。只是她的记忆,算是彻底留在了那具被冰封的身体之中。
但这些话林昊青没办法与如今的阿纪解释,因为一旦他说了开头,便又将面临着一大堆的“为什么”,而这些过去,林昊青并非懒于解释,他只是认为,既然新生,便彻彻底底地新生,那些繁杂的过去,就都抛下吧。
是以林昊青在良久的沉默之后,轻声道:“阿纪,不回头。”
大半个月过去。
院里的杏花已经掉得差不多了,树枝开始冒出新芽。阿纪终于不再疯狂吃饭长个,也终于可以好好地控制自己的变幻之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