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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正是故人归
“我以为,上苍不仁,逼着我承认,我的执着都是虚妄,但空明,她不是虚妄,我的执着也不是虚妄。”
巨大的冰墙沿着蜿蜒山体,向前而去。
黑色的人影在山河之间如此渺小,但如此渺小的他却能与山河相抗。
冰墙向前延伸,有的地方因地形而不得不稀薄些许。后面有人看懂了长意的意图,便立即跟上,将稀薄之处撑了起来。长意一路向前,身后的冰墙犹如他徒手造的长城,而每个冰层稀薄的地方则像是一个烽火台,被留下的人守护着。
岩浆顺着冰墙流淌,所行之处,触碰冰墙,铺就了一层黑色的岩石,猩红液体在上面翻滚,低沉的轰鸣声不绝于耳。
阿纪一直御风赶在长意前方,她在帮长意探明地形,引导长意以最快捷的路途到达冰湖。
将岩浆绕过北境城引入冰湖,说着简单,但沿路铺就如此多的冰墙,究竟需要多少妖力难以估量,她现在只担心长意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她回头看了长意一眼,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任何异常。她咬牙继续向前。
眼看着冰湖将近,冰墙也跟着延伸而来,阿纪率先一跃而起,身后五条尾巴霎时间张开,她握掌为拳,一拳击破湖面坚冰,冰墙也顺势接入湖水,滚烫的岩浆登时流入湖中,冰水立即被烧得沸腾起来。
在岩浆的冲击下,无人看见的湖底已变得一片混乱,纪云禾被冰封的尸身静躺之处也终于起了波澜,湖底沉积千年的淤泥被突如其来的岩浆激起,力道之大,激荡湖水,将封裹着纪云禾尸身的冰块登时震荡起来。
而胡乱蹿入湖底的岩浆并未就此停止,有的岩浆变成了石头,有的还是鲜红的液体,那冰封之“棺”被激荡的湖水裹挟着,一会儿撞在坚石之上,一会儿落在湖底,一会儿又被推拉而起,终于,一道鲜红的熔岩将她吞没,彻底吞没……
湖面之上,随着源源不断的岩浆淌入,围绕着湖心岛的冰湖下方冒出暗红的光,湖水沸腾,变得一片混浊,湖上小半年没有化过的坚冰不一会儿便尽数融化。
阿纪身影一跃,跳到岸边。回头一望,但见过来的路上,冰墙犹在,每隔不远的距离便有人守护着冰墙,以保证冰墙不塌。
而在离阿纪十来丈远的地方,鲛人也静默地站在岸边。此时,整个北境都被岩浆灼烧得犹似在炼狱火中,而只有长意,只有他呼出重重寒气,衣襟里,脖子上几乎被寒冰锁住,霜雪结在他的脸上,令他看起来有几分可怕。
这个鲛人……法术施用过度……
忽然,鲛人好似心口一疼,弯下身来。
这个高傲得好似从来不会低头的人似乎再也忍不住这疼痛了一样,他捂着心口,单膝跪地,方才还被寒冰束缚的身体,一瞬间又变得通红,好像被这熔岩灼烧了一样。
阿纪不知道他怎么了,正要过去看他,忽然听到空中有人惊呼。
阿纪仰头一望,原来长意的身体出了状况之后,他施术而成的冰墙也受到了影响,冰层本就稀薄的地方须得注入更多的法力去守护。而更可怕的是,在长意头顶上方,冰墙入湖的末端陡然断裂!
炽红的岩浆顺着冰墙倾倒而下,径直扑向长意!
长意浑身极冷极热交替袭来,一半是施术过度带来的负担,一半是湖底……纪云禾的尸身正经受灼烧之苦给他带来的感同身受。
纪云禾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她将在这一次的浩劫当中,彻底被天地之力带走,被这岩浆熔化,她会消失,或许会成为一滴水,一阵风,或许……什么也不会留下……
他心头巨痛,却不是因为这冷热。
此时,他余光看见灼热赤红的岩浆从他头顶倾倒而下。
他转头,迎面向着赤红的光,火光落在他脸上,驱逐了他周身冰冷,好似那远在天边的太阳忽然来到了咫尺之间,将要把他吞没。
来吧。
他没什么好怕的。
他用所有的力量护了这北境城,他终究没有变成大国师那样以天下给一人送葬的人。
如此……
若真有黄泉,还能相见,他在饮那忘川水之前,也不惧见纪云禾最后一面……
恍惚间,在极热之中,一道人影忽然拦在了他与那吞天“赤日”之间。
黑气如丝,四处飞散,拦住极致的灼热,她的身影瘦弱而强大,身后九条没有实体的狐尾飘舞晃动,她的影子在耀目光芒的拉扯下如此斑驳,但又如此清晰。
岩浆倾倒而来,将两人裹在其中,身侧皆是红如血液的光,只有她竭力撑出的黑色结界阻挡了杀人的灼热。
“让你跑……嗓子都喊破了……”她奋力撑起在岩浆中护住两人的结界,她咬牙切齿地转过头来,黑色眼瞳被点了红光,“你怎么就一个字都没听见!”
看着她的侧颜,长意愣怔地直起了背脊。那冰蓝色的眼瞳呆呆地盯住面前的人,满目的不敢置信。
阿纪奋力地撑着结界,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雷火岩浆,这灼热已经超乎她的想象,不过片刻,岩浆便在她的结界上烧了一个洞,灼热的气息好似一柄枪,径直刺在她的心口上。
阿纪只觉心头一痛,她一声闷哼,后退两步,撑住结界的手开始有些颤抖起来,她再用妖力,心口疼痛更甚,火烧火燎的,几乎要从她的心脏,顺着她的血管,烧遍她全身。
但她不能撑不住,鲛人已经竭尽全力救下了一城的人,她总该竭尽全力将这样一个人救下吧……
阿纪咬牙,浑身妖力大开,她不顾心头的疼痛,将所有的妖力灌注在结界之中,而她另一只手掐了一个诀,却是驭妖师的法术。她没有去管身后的长意看见她这道法术的感想是什么,也根本无暇顾及那么多。
她一转身,拉住身后长意的手。触碰到他,阿纪才发现,这个鲛人的身体竟是忽冷忽热。
刚才那一路,必定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的鲛人,“我不确定能不能冲出去,我只能尽力一搏。”她对长意道,“你愿意把命交给我吗?”
而她得到的回答,是长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忽然间,阿纪脑海中莫名出现了一幅画面,是她拉着这个鲛人,仰头倒下,坠入一个黑色的水潭里,仿佛还有强烈的失重感,告诉她这件事真实地发生过。
阿纪回过神,正要施加法术,忽然间,周遭妖力凝成的结界被灼热的气息撕裂,滚烫的岩浆瞬间挤入狭小的结界之中,阿纪当即没有多想,一把将长意径直抱住……
心口的灼烧之气更加浓烈,让阿纪宛如身在炼狱,一幕幕看起来毫无联系的画面接二连三地涌入她的脑海,有鲛人漂亮的大尾巴,有她看着被囚在玄铁地牢里的鲛人,还有小屋里鲛人投在屏风上的身影,虽说毫无联系,但画面里都是她与鲛人。
但最后,留在她眼前的却是那月夜之下,悬崖之上,她将一把寒剑刺入鲛人心头,他幽蓝的眼瞳里满是她的杀意决绝。
这一剑却好似扎在阿纪身上一样,让阿纪心头一阵锐痛。
“果然是仇人。”阿纪挡在长意身上,背后的灼热似乎已经将她的感官烧得麻木了,她只是呢喃道,“果然是仇人……”
但这个仇人……她为什么直到现在却连一丝一毫的恨意都没有?
世界陷入黑暗,她想,她或许快要死在这滚滚岩浆之中了吧……
想想还是有点可惜的,若是能全部想起来就好了……
…………
当空明带着人凿开了一层又一层黑色的岩石,发现下方的长意时,长意正在一个坚冰铸造的半圆冰球之中。
黑袍的鲛人一头银发已被染成灰白相间,显得脏污不堪,而他怀里却好好地抱着一个毫发无损的女子。长意的银发遮挡了那人的容颜,让空明看不清楚,但不管这女子是谁,空明只要确认长意还活着,他便放下了心。
其他的军士看见了长意,知他无恙,也开始欢呼起来,很快,人们便一层一层地将这消息传开了,不一会儿,身后便是一片雀跃的欢呼。
空明想将长意叫出来,他在冰球之外敲了好久,长意像没听见一样,丝毫不搭理他,空明忍无可忍,一记法术拍在那冰球之上,这动静才终于让长意抬起了头。
那绝世的容颜此时也染上了黑色的灰,那么狼狈。
而在那么狼狈的脸上,却有两道清晰的泪痕,银色的珍珠散落在女子身侧,在女子颈项间,却还用细绳穿着一颗珍珠,细绳还有一半藏在她的衣襟间,看样子,好似是长意从她脖子里拉出来查看的。
坚冰融水,空明终于听到了长意嘶哑至极的声音。
“是她。”他说,“纪云禾回来了。”
空明一愣,目光这才落在了长意怀里的女子脸上,他呆住了。
这……竟然当真是……纪云禾。
“主上,有消息传来,北境近来出现了一个黑色的狐妖,精通变幻之术,有人见过她的四尾……”
书桌边的林昊青静静地放下手中的笔。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妖仆思语,问:“是纪云禾吗?”
“属下听闻那行事作风,猜想应该是她。”
“鲛人认出她来了?”
“应当没有。”
林昊青沉默片刻,忽然一声笑,摇了摇头:“缘分到了,却是拦也拦不住,随她去吧。”
林昊青在见顺德公主之时,听闻顺德公主要让他集结四方驭妖师之力北伐,他观多年局势,知朝廷行事作风,便早推断出大成国运不济,人心涣散,在国师府多年的高压下,四方驭妖地早有反叛之心,如若北伐,在纪云禾那舌灿莲花之下,驭妖师大军定会临阵倒戈。
他故意率兵前往,中间的过程虽然出乎他的意料,但结果倒是与他想的一样。但没想到纪云禾的身体竟然孱弱至此,劝降大军之后当即身亡,他有解救之法,故意未说,逃离北境之时,方私自带出她的内丹,救活了她。
林昊青拿了一个罐子,看了看里面残余不多的药粉:“当初找顺德要的寒霜,内里药材我已分析出来了,只是有两味药不知其制药的先后顺序。思语,这些日子准备一下,我们要找一个时机回京了。”
思语沉默了片刻。“主子,如今回京,怕是拿不到寒霜的制药顺序,驭妖师降北境一事,顺德的怒火必定发泄在你身上。”
“所以……”林昊青看着手中的盒子,“我们要等一个时机。”
…………
北境城外的山体上,冰墙消融之后,顺着冰墙流淌的岩浆在山体上凝固成了坚硬的黑色岩石,围着北境城形成了一圈诡异的环形山体。
北境四周皆是高山,本就易守难攻,现在有了这一圈山体,只要北境人在上面建起堡垒,架上兵器,就算百万大军攻来,北境也无所畏惧。
这突如其来的岩浆爆发,未致北境一人死亡,却阴错阳差地成就了一个惊世绝作,令此处成了一个不破之城。
但空明没时间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
侧殿之中,床榻之上,已恢复自己本来面貌的纪云禾静静地躺着,她呼吸沉重,皮肤异于常人地红肿与滚烫。长意手中凝聚法术,放在纪云禾心口,淡蓝色的光华流转,从长意的手中渡到她心口。纪云禾的神情便微微放松下来。
但不过片刻,长意唇上却泛起了乌青之色,忽然之间,长意的手被人猛地打开。
空明站在长意身侧,冷冷地看着他:“昨日施术过度,让你好好休息,你还敢胡乱动用法术?”
长意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纪云禾身上,未抬头看空明,也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开口道:“我要带她去冰封之海。”
空明闻言,沉默了一瞬。
长意继续道:“岩浆属于海外仙岛雷火一脉,可灼万物,她被雷火之气灼伤心脉,以我之力无法令她苏醒,只有去冰封之海寻得海灵芝,方能解此火毒。”
空明看着长意:“你想好了?”
长意看着面色痛苦的纪云禾。她比在那湖心小院的时候胖了许多,可胖得好,她终于不再那么枯槁,好似风一吹便会被带走一样脆弱。
“这件事,不用想。我葬了她,却没有把她葬入海里,我怕无法留住她的尸身,我怕她变成海上的泡沫……此前,我将岩浆引入冰湖……”
再提此举,长意依旧心绪一动。
“我以为,上苍不仁,逼着我承认,我的执着都是虚妄,但空明,她不是虚妄,我的执着也不是虚妄。”
听他言语之中去意已决,空明道:“北境呢?”
“有你主持大局,我很放心。”
空明深吸一口气。而今北境经昨日一乱,众人共历大劫,一些此前暗藏的矛盾暂时算是隐了下去,不管是驭妖师、妖怪,还是普通人都难得地同心协力起来。
在这样的境况下,长意离开北境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空明看了看床榻上的纪云禾:“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从地狱里爬出来的……”
她像一个奇迹,对长意来说,或许更像一个神迹。
“去吧。北境我还能看几天。”他离开前,转过身来,似极不情愿地吩咐,“带上几个信得过的人,别再搞什么孤军奋战了,你现在又不是才被捞上岸的鲛人。”
冰封之海位于北境东南,距离北境并不远。
长意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将纪云禾带到了海岸边。随他们而来的还有洛锦桑与许久未见的瞿晓星。
瞿晓星一直待在北境,长意将纪云禾带回北境之前,他一直认为鲛人总有一天会将纪云禾带回来,他定是还能见着他的护法。后来鲛人果然将纪云禾带回来了,但他将纪云禾幽禁在了湖心小院中,他和洛锦桑一样,天天盼着去见纪云禾,但一直也没有等到机会。
他不如洛锦桑胆大,也没有青姬那样的后台,于是便一直在北境缩着,帮着打理一些事务,等着鲛人开恩让他去看看纪云禾,但待着待着,所有人好像都将他忘了似的。根本没人和他提起这一茬,直到后来,纪云禾劝降北伐的驭妖师,他初闻消息很是开心,纪云禾立下这般大功,他总有见见纪云禾的机会了吧。不承想,纪云禾竟然死了……还被鲛人直接冰封在了湖底当中。
这下瞿晓星是彻底断了念想,他万没想到,驭妖谷中那一别,竟然是他与护法见的最后一面,早知如此,他在北境便是不要这张脸也不要这条命,也应该学着洛锦桑的模样,厚着脸皮跟过去看看。
总想着以后以后,竟然就没了以后……
但偏偏天意就是这么弄人,在他彻底放弃了之后,忽然之间,北境岩浆爆发,鲛人救下了整个北境城,而有人说他们看见一只九尾狐妖救下了鲛人。
这下瞿晓星再没有等了,他立即去打探消息,最后找上洛锦桑,抓住了鲛人带纪云禾离开前的最后一点时间,终于再一次见到了纪云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