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复仇(2 / 2)

而不同的是,对此时的纪云禾来说,此时再相见的冲击,更胜过当年的初相逢……

冰冷的目光落到了纪云禾身上。

四目相接,好似接上了数年前驭妖谷地牢中的初遇。只是他们的角色,被命运调皮地调换了。

长意的眼神,还是清晰可鉴人影,地牢火光跳跃,纪云禾便借着这光在长意透亮如水的眼瞳之中看见了此时的自己——浑身是血,面无人色,头发是乱的,衣服是破的,连气息吸一口都要分成好几段才能喘出来,她是这般苟延残喘的一个人。

真是难看到了极点。

纪云禾勾动唇角,三分自嘲,三分调侃,还有更多的是多年沉淀下来的思念夹杂着叹息:“好久不见啊,大尾巴鱼。”

那如镜面般沉静的眼底,因为这几个字,陡生波澜,却又迅速平息。

“纪云禾。”长意开了口,声色俱冷,当年所有的温柔与温暖,此时都化为利刃,剑指纪云禾,“你可真狼狈。”

朱凌的大刀没有落在她身上,却像是迟了那么久的时间,落在了她心头一般。

纪云禾看着长意,不闪躲。

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遇见过倒霉的纪云禾,他如今心境怎还会一如当年,赤诚无瑕……

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这也都是纪云禾的错。

纪云禾心中五味杂陈,但她没有说话,她唇边的笑未变,还是带着戏谑调侃和满不在乎,她看着长意,默认了这句充满恶意的重逢之语。

“对啊,我可不就是狼狈至极吗……”

“鲛人……擅闯国师府……国师府弟子……国师府弟子……”在纪云禾与长意三言两语的对话间,顺德公主捂住脸奋力地向牢门外爬去,她口中念念有词,而此时,除了地上已经死掉的那人,哪儿还有国师府弟子在场?

长意转头,瞥了更加狼狈的顺德公主一眼。

他冰蓝眼瞳中的狠厉,是纪云禾从没见过的陌生。

于是,先前只在他人口中听到的关于“北境之王”的消息,此时都变成现实,在纪云禾面前被印证。

长意再不是那个被囚禁在牢中的鲛人,他有了自己的势力,权力,也有了自己的杀伐决断与嗜血心性。

未等纪云禾多想,长意微微一俯身,冰凉的手掌毫不客气地抓住纪云禾的手腕,没有一丝怜惜地将她拎了起来。

纪云禾此时的身体几乎僵硬麻木,忽然被如此大动作地拉起来,她身上每个关节都在疼痛,大脑还有一瞬间的眩晕。她眼前发黑,却咬着牙,未发一言,踉跄了两步,一头撞在长意的胸膛上。

长意都没有等她站稳,几乎是有些粗鲁地拖着她往门外走去。

长意的力道太大,是如今的纪云禾根本无法反抗的强大。她只得被迫跟着他踉跄走出牢门。

牢门上还有大国师的禁制,长意看也未看一眼,一脚将牢门踹开,禁制应声而破,他拉着纪云禾一步踏了出去。

这座囚了纪云禾五年多的监狱,她终于走了出去,却在踏出去的这一刻,再也支撑不了自己的身体,双膝一软,毫无预警地跪在了地上。

长意还拎着她的手腕,用力得让纪云禾手腕周围的皮肤都泛出了青色。

纪云禾仰头望向长意,苍白的脸费了好半天劲也没有挤出一个微笑。她只得垂头道:“我走不动……”

长意沉默,牢中寂静,片刻之后,长意一伸手,将纪云禾单手抱起,纪云禾无力的身体靠在他胸口上,恍惚间,纪云禾有一瞬间的失神,好像回到了那个十方阵的水潭中,长意的尾巴还在,她也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期望。

他们在水潭中,向外而去,好像迎接他们的会是无拘无束的广袤天地,会是碧海,会是蓝天……

那是她此生最有期待的时刻……

“咔嗒”一声,火光转动,将纪云禾的恍惚燎烧干净。

长意将墙壁上的火把取了下来。火把所在之处,便是堆满刑具的角落,长意的目光在那些仍旧闪着寒光的刑具上转过。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一手抱着纪云禾,一手拿着火把,再次走向那玄铁牢笼。

还躺在牢中的顺德公主满脸仓皇,她看着长意,挣扎着,惊恐着,往后扑腾了两下:“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长意将牢门关上。牢门上蓝色光华一转,他如同大国师一般,在这牢笼上下了禁制。

长意眸色冰冷地看着顺德公主:“滔天巨浪里,我救你一命,如今,我要把救下来的这条命还回去。”

他冷声说着,不带丝毫感情地将手中火把丢进了牢笼里。

牢笼中的枯草和尘埃霎时间被点燃。

一脸是血的顺德公主仓皇惊呼:“来人!来人呀!”她一边躲避,一边试图扑灭火焰,但那火焰好似来自地狱,点燃了空气中无名的气和恨意,瞬间蹿遍整个牢笼,将阴冷潮湿的牢笼烧得炽热无比。

“救命!救命!啊!师父!”顺德公主在牢中哭喊。

长意未再看一眼,抱着纪云禾,转身而去,离开了国师府的这座囚牢。

当长意将纪云禾带出去时,纪云禾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这才看见囚禁自己的不过是国师府里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一座院子。

而此时,院中火光冲天,几乎照亮整个京城,顺德公主叫喊“师父”的凄厉声音已经远去,纪云禾黑色眼瞳之中映着火光,倏尔道:“不要随便打赌。”

长意脚步微微一顿,看向怀里的纪云禾。接触到长意的目光,纪云禾仰头看向长意。

“老天爷会帮你记下。”

顺德公主如今算是……以另一种方式践行了她们之间的“豪赌”吧。

长意并未听懂纪云禾在说什么,但他也不在意,他带着纪云禾如入无人之境,走在国师府的中心大道之上。

出了火光冲天的院子,迎面而来的是一队朝廷的军士。

国师府的弟子尽数被拉去上了战场,回来的一部分还被顺德公主弄得离心离德而去。此时站在军士面前的唯有先前离开前去传信的姬成羽。

姬成羽认识长意,但见他带着纪云禾走了出来,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鲛……鲛人……”

这陆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银发蓝眸的鲛人,唯有这一个——天下闻名的一个。

众军士举着火把,在听到姬成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军心涣散。火光映衬着大国师府中的火光,将长意的一头银发几乎照成红色。长意没有说话,只从袖中丢出了一个物件——一个脏兮兮的,破旧的布娃娃。

布娃娃被丢在姬成羽脚下。

姬成羽得见此物,比刚才更加震惊,而震惊之后,却也没将布娃娃捡起来,他沉默许久,方抬头问长意:“我兄长托你带来的?他人呢?他……”

话音未落,长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华一起,他带着纪云禾,身影如光,霎时间便消失在原处。蓝色光华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

别说朝廷的军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尘莫及。

夜幕星空下,长意带着纪云禾穿破薄云,向前而行。

纪云禾在长意怀中看着许久未见的夜空繁星,一时间被迷得几乎挪不开眼,但最令人着迷的,还是自己面前的这张脸。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经历多少事,长意的脸还是让人惊艳不已,虽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经改变……

“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纪云禾问,“是去北境吗?”

长意并不答她的话。

纪云禾默了片刻,又问道:“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还会沉默,会当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没想到长意开了口:“不是。”

说话间,两人落在了一个山头之上,长意放开纪云禾,纪云禾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两步,靠在了后面的大石之上。

长意终于看了纪云禾一眼,宛如他们分别那一晚,而他的眼神,却是全然不同了。他盯着纪云禾,疏离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穿过纪云禾的耳边,拉住了纪云禾的一缕头发,手指似利刃,轻轻一动,纪云禾的发丝便纷纷落地。

他剪断了她一缕头发,告诉她:“我是来复仇的。”

这次,我是来伤害你的。

纪云禾领悟到了长意的意思,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亮,远山之外,一缕阳光倏尔落在这山头大石之上,阳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长意背上。

逆光之中,纪云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当阳光慢慢往下走,照到了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陡觉肩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烧红的针扎了一般,刺骨地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头,但扶上肩头的手,也霎时间有了这样的疼痛,纪云禾一转头,看见自己的手,登时震惊得几乎忘了疼痛。

而长意的目光此时也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阳洒遍大地。

纪云禾大半个身子站在长意的身影之中,而照着太阳的那只手,却被阳光剔去了血肉,仅剩白骨……

纪云禾愣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这剧烈的疼痛。

被阳光剔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转动了一下,纪云禾将手往长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于是,接触到阳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尽。从指间到手掌、手腕……直至整个手臂。

这诡异的场景让纪云禾有些失神,疼痛并未唤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时间,纪云禾都没有见过太阳,此时此刻,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阳,好似就要那阳光剔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烧那牢狱之气,让她的灵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想让太阳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迈出这一步前,她另一只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纪云禾再次被拉回长意那宽大的身影之中。

长意的身体制造的阴影几乎将纪云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尤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着来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纪云禾的下巴,强迫纪云禾仰头看着他。动作间,丝毫不复当年在驭妖谷时的克己守礼。

“你在做什么?”他问纪云禾,语气不善,微带怒气,“你想杀了自己?”

纪云禾望着长意,感觉到他动怒了,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纪云禾没有挣脱长意的禁锢,她看着他,唇边甚至还带着几分微笑。

“为什么生气?”她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你说,要来找我复仇,是对我当年刺向你的那一剑还怀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寻死路,你该高兴才是。”她看着他,不徐不疾地问,“为什么生气?”

长意沉默地看着纪云禾,听着她漫不经心的声音,看着她眼角疏懒的弧度,感受着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长意的手划过纪云禾的下颌,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贴近纪云禾的耳畔,告诉她:“纪云禾,以前你的命是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国师府的;而后,你的命,是我的。”长意声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纪云禾闻言,笑了出来:“长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的话,敢欺负他,能欺负他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吧。

纪云禾抬起手,撑住长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将他推远了一些,接着道:“但是我还得纠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可以这么想。”长意道,“而我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言罢,长意一挥手,宽大的黑色衣裳瞬间将纪云禾裹入其中,将阳光在她周身隔绝。甚至抬手间还在纪云禾的衣领上做了一个法印,让纪云禾脱不下这件衣裳,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纪云禾觉得有些好笑:“我在牢里待了快六年,第一次晒到太阳,你为何就断言我能被晒死了去?哪个人还能被太阳晒死?”

长意淡淡地睨她一眼:“你能。”

这两个字,让纪云禾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长意,诚实、真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她忽然间有些想告诉长意当年的真相,她想和长意说:当年,其实我并没有背叛你、遗弃你,也并不是想杀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为你做决定,但我从没有想要真正地伤害你……

纪云禾试图从衣裳里伸出手来,去触碰长意,但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在其中,让她手臂动弹不得。

纪云禾无奈:“长意,晒太阳不会杀了我,虽然会痛,但……”

话音未落,宛如要给纪云禾一个教训一般,纪云禾瞳孔猛地一缩,霎时间,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被夺去,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擒住,让她痛苦不已,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纪云禾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慌乱的心跳,方才承认,她确实可能会被太阳晒死……

甚至,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死……

纪云禾靠着巨石,在长意的身影笼罩之中喘了许久的气,她仰头望长意,还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长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挪开。

“长意……”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我这条命哪,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这条命,是属于老天爷的……”

又行到这生死边缘,纪云禾对死亡已然没有了恐惧。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荒唐,不为死,只为生。

她这一生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爷兴起而做的一个皮影,皮影背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操持着,让她跳,让她笑,让她生,让她活……也让她走向荒芜的死亡。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时,老天爷便给她重重的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清醒,让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么近,可就是让她碰不到。

在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时局之中,在命运之下,飘摇动荡,难以自主……那已经到嘴边的“真相”,便又被咽下。

纪云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这六年的折磨之后,已经动了根本,先前与顺德公主那一战,可能已经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尽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个单纯的鲛人,因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变,在他终于可以惩罚她这个“罪人”的时候,罪人告诉他,不是的,当年我是有缘由的,我都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撒手人寰,这又要长意如何自处?

她的余生,应该很短了,那就短暂地做点怀揣善意的事情吧……

纪云禾佝偻着腰,看着地上乌青的血迹,沙哑地开口:“长意,我现在的模样,应该很丑陋可怕吧……”

长意沉默片刻,声音也是低沉的喑哑:“不及人心可怖。”

纪云禾垂着头,在黑衣裳的遮挡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处罚她能让长意获得内心的平衡与愉悦,那么……便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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