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牢笼(2 / 2)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唇角微抿。

空明接着道:“她之所以这般虚弱,不为其他,只为她本身的力量已被消耗殆尽。她气血无力,身体更衰过八十老人。阎王要拿她的命,我便是大罗金仙,也改不了这生死簿。”

纪云禾听得连连点头:“别说八十,就说我过了一百,我也是相信的。”

她全然不像一个听到死期的病人,空明和尚因此多看了她一眼,纪云禾也微笑着看着空明和尚:“听说大师见恶人便杀,如今,可否行个好,帮我了此残生,也圆你杀尽恶人的兴趣爱好……”

“闭嘴。”

纪云禾这嬉笑言语却被长意喝止了,他盯着她,蓝色眼瞳里写满了固执:“这生死簿,我来改。”

长意想要逆天,改她的命。

空明和尚不愿意,直言此事难于登天。

纪云禾也不愿意,她觉得此事太过折腾,她只想安享“晚年”。

但长意很固执。他强迫空明和尚来给她看诊,也强迫纪云禾接受空明和尚的看诊。

为了避免不靠谱的大夫加上不靠谱的病人一同阳奉阴违地偷懒,长意在空明和尚来看诊的时候,会守在一旁,寸步不离。

哪怕公务实在繁忙,到了深夜还有人来求见,长意也会在屋中隔个屏风,他在屏风前的书桌上处理事务,纪云禾就在屏风后的小茶桌上接受空明和尚的问诊。

通常这个时候,屏风前会加一个禁制,阻断声音,防止两方互相干扰。

而纪云禾现在身体虽弱,脑子却没坏掉,一旦有机会脱离长意的控制,她就开始试图“策反”长意的人。

她眉眼弯弯地笑看空明和尚:“空明大师,你不愿意治,我也不愿意活,你我何苦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愿不愿意活与我无关,我答应了那妖怪要治你,便要信守承诺。”

“做人何苦这般死板。那鲛人又不懂药理,你随便将一味药改成毒药,喂给我吃了,他也不知道。治人有风险的,可能治好,可能治坏,他总不能因为这个怪你。”

空明把着她的脉,冷漠地道:“纪护法,其一,我并非为人死板,只是出家人不打诳语……”

纪云禾笑出声来,打断了他:“大师,你胸前的白骨佛珠都要凑满一百零八颗了,还与我说出家人的清规戒律?您说笑呢?”

“我是出家人,我食荤腥,破杀戒,并不影响我守其他清规。”

“嫁娶呢?”纪云禾笑着,帮洛锦桑问了一句,虽然多年未与洛锦桑相见,但纪云禾知道,那丫头的性格是认死理的。

空明和尚一愣,看着微笑着的纪云禾,眉头皱起:“与你无关。”

纪云禾点点头,似自言自语一般叹道:“可怜了我那单纯的锦桑丫头,偏碰到一个铁石心肠的菩萨。”

纪云禾这话似刺到了空明和尚,他压住她脉搏的手指微微施加了一些力道,接着先前的话道:“其二,谁说那鲛人不通药理?”空明和尚盯着纪云禾的眼睛,似要还她一击般,笑道,“久病成医,那鲛人从鬼门关爬回来,可有好些时候都是没什么好日子过的。”

纪云禾唇边笑意未减,眼眸中的光却微微颤了一瞬。

空明的指腹还是贴在她的脉搏上,感受着纪云禾那虚弱的脉象。他有些恶劣地一笑。

“我很好奇,六年前的驭妖谷中,你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能换得那鲛人如此真心交付,以至伤重之后,恨意噬骨,几乎是拼着恨你的这口气,撑到现在。”

“什么真心交付,他不过就是对人对事太过较真罢了。小孩才这么容易较真。”纪云禾笑着看空明和尚,“骗小孩很难吗?”

空明和尚也不动声色,平静地问道:“赤子之心,你如何下得了手?”

“赤子之心,在生死权谋之前,又算得了什么?”纪云禾说得更加无所谓,“鲛人天真……你也如此天真?”纪云禾冷笑着,佯装鄙夷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来。

空明审视着她:“这六年间,你半点不为当年的事情感到愧疚后悔?”

“我行差踏错便是深渊,一心谋权求上,不过人之常情,我有何愧疚与后悔?”纪云禾做出一副阴险模样,这些话脱口而出,宛如她深藏于内心多年的言语。

“害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

“你可知他六年谋划,只为寻一时机将你从国师府救来北境?”

“知道,他想找我报仇。”

“你可知,前日你寻死,朝阳初升之际,他正在北境封王大典上,感知你有难,他当场离去,万人哗然?”

她寻死之日……

纪云禾脑中快速地闪过长意那日的衣着与发冠,还有那根她从他头上拔下,欲用来自尽的玉簪。长意很少戴那样的发冠与玉簪……原来……他竟是从那样的地方赶来……

但这些不过只在纪云禾脑海当中闪过了一瞬。纪云禾神色似毫无所动,连片刻的迟疑也没有。

“我不知,但那又如何?”

“如何?”空明和尚微微眯起了眼,看着她说,“你能将赤子之心玩弄于股掌,却在此时洞察不出这鲛人的内心了?”

言及此,纪云禾终于沉默。

而空明并不打算放过她:“你一心谋权求上,却在此时不趁机魅惑鲛人之心,博得信任,将其击杀,带回京师立一大功……反而处处惹人讨厌,甚至一心求死……纪护法,鲛人生性至纯,至今也未能懂人心的千变万化,我和他可不一样。”

纪云禾唇色已有些泛白,她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她看了一眼屏风,长意似乎在外面与人商议极为头疼的事情,并未注意到她与空明和尚的“问诊”发展到了什么情况。

纪云禾稍稍定下心来。

纪云禾勾出一个微笑:“空明,你是个明白人。你知道把事实说出去,对我,对长意都不好。我是将死之人……”

“你是将死之人,我是出家之人。我不打诳语,自然也不说闲话。”空明和尚道,“你过去的所思所想我不在乎,到底为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这个鲛人而今是我的朋友,从今往后,只要你不做伤害他的事,你以前做的事,我也全当一无所知。”

纪云禾沉默片刻,倏尔一笑。

“很好……很好。这条大尾巴鱼,好歹也算是有朋友的鱼了。”她心绪一动,又咳了一声,“但是……”她唇角的笑慢慢隐去,她盯着空明的眼中陡然闪现了一抹杀意,“你最好如你所说,信守承诺。否则,我会让你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个好人。”

“这人世,哪儿有什么好人。你放心,我不说,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和你想的一样。”空明道,“鲛人重情,告诉他真相,恐乱他心神,于北境大业毫无益处。而今这场纷争,虽因鲛人而起,但事到如今,已牵连了这大成国中无数的新仇旧怨。我此生所求所谋,也只有通过他现在做的事,方能实现,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乱此大计。”

纪云禾垂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你清楚就好。”

空明和尚站了起来,瞥了纪云禾一眼,她身形瘦弱,几乎没有人样,他道:“虽然知你当年必有苦衷,我依旧不喜欢你。”

纪云禾笑了笑,抬头看他:“巧了,我也是。”

纪云禾观察了空明两天,诚如他所说,他一直对长意保持沉默。

纪云禾放下了心。但通过和长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这几天,纪云禾又发现一件让她担心的事情——长意这个鲛人……都不睡觉的。

纪云禾而今是个见不得太阳的人,所以她日落而起,日出而卧,时间颠倒成了习惯,倒也精神。但长意并不是。纪云禾以前总以为,长意每天夜里来看她,等她吃了饭就走,回去后总是要睡觉休息的。

但过了几天之后,纪云禾发现,她吃饭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她蹲在炭盆前玩火的时候长意在看文书,太阳快出来了,她洗漱准备睡觉的时候,长意还在看文书。而当太阳出来之后,屏风前面,书桌之后,又是一茬接一茬的人捧着公务文书前来找他。

偶尔午时,纪云禾能见他用膳之后小憩一会儿,下午又接着忙了起来。晚上最多也就在她吃过饭的时间小憩一会儿。前前后后加起来,一天休息不过两个时辰。

纪云禾憋了几天,终于,在有一日傍晚吃饭时,纪云禾忍不住问了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你是想和我比比,一个月之后谁先死吗?”

长意这才将目光从文书上面转开,挪到了纪云禾苍白的脸上。再次强调:“你不会死。”

“对。”纪云禾点点头,“但是你会。”

长意放下文书:“我因故早亡,你不该开心吗?”

纪云禾笑笑,放下碗和筷子站起身来,将桌上的菜碟拂开,她半个身子趴在桌上,用双手撑着她的脸颊,黑色眼瞳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长意:“我改主意了。”

长意不避不躲,直视纪云禾的眼睛,静闻其详。

“左右,按现实情况来看,你是不会比我早死的,所以……”纪云禾柔声道,“我打算对你好些,这样……你也能对我好些,对不对?”

长意面色依旧森冷犹如画上的凶神:“不会。”

看着长意僵硬拒绝的模样,纪云禾微微一抿唇角,掩盖住了内心的笑意。

她伸出手指,触碰长意的鼻梁,长意还是没有躲,依旧直视着她的双眸,听她微微哑着嗓音道:“长意,那是你没被女人勾引过……”言罢,她的指尖停在他的鼻尖,长意的皮肤光滑一如婴儿,纪云禾没忍住,指尖在他鼻尖轻轻揉了两圈,“……不尝试,你怎么知道会不会?”

以纪云禾对长意的了解,这鲛人一生只寻一个伴侣,男女大防,心中规矩,远胜人类。六年前在驭妖谷地牢和十方阵中时,纪云禾就知道,他实则是个对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非常羞涩的人。

她这般相逼,定是会让他不知所措,从而忘记刚才的问题……

纪云禾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实,她摸人鼻子的手陡然被抓住。

纪云禾一愣,但见长意还是冷着一张脸,看着她,冷声道:“好。”

“嗯?”

这声好,说得纪云禾有点蒙。

“那就试试。”

“啊?”

纪云禾双目一瞠,尚未反应过来,忽然间手腕被人一拉,她趴在桌上的身体整个失去支撑,猛地往前一扑,下一瞬她的肩膀被人抓住,身形刚刚稳住之时,她的唇便被另外一双微带寒凉的唇压住了。

纪云禾双眼睁得老大,距离太近,以至她根本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但那唇齿之间的触感却让纪云禾根本无法忽略她所处的境况。

什……什么?

这个鲛人在做什么!

他……他……他不是一生只许一人吗!

他变了……

他完全变了!

当那薄凉的唇齿离开之时,纪云禾只觉自己的唇舌犹如被烙铁烧过一般,麻成一片。

她一脸震惊,半个身子趴在桌上,愣是没回过神来。

“试过了。”长意站起身来,披散下来的银色头发挡住了他的脸,他声色依旧无波无澜,“还是不会。”

不会什么?

就算被她勾引,也不会对她好吗?

但……但……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纪云禾全然蒙了,直到长意扯出被纪云禾压在手肘下的文书,绕过屏风,坐到了他的书桌前时,纪云禾还没回过神来。

她僵硬地转头,看着前面的烛光将长意的身影投射到那屏风上,他歪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文书,另一只手也不知是捂着脸还是撑着脸,他一动不动,宛如坐成了一幅画。

纪云禾也在桌子上趴成了一个雕塑。浑身僵硬,大脑混沌。

隔了老久,半边身子都趴麻了,她才自己动了动胳膊,撑起身子,一不小心,手掌还按在了一旁的菜碟上,没吃完的青菜撒了一桌,弄脏了她的袖子。

她往后一坐,又没坐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挣扎之下,又把自己还剩的半碗饭给撞翻了,撒了她一身……落了个满身狼狈。

而她好不容易才从桌子下爬了起来,坐稳了,往那屏风前一看,屏风前的人还是跟画一样,不动如山,不知道是聋了、傻了,还是死了……都没有让外面的侍从来收拾一下的意思。

正在房间一片死寂,死寂得几乎能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了两声“笃笃”的敲门声。像是一记惊雷,打破了屋内的沉寂,屏风前的人动了,纪云禾也动了,长意在忙活什么纪云禾不知道,但纪云禾开始收拾起自己这一身的菜和饭。饭粒子粘在了衣服上,她情急之下,一捏一个扁,饭粒子全在她衣服上贴紧实了。

“我今日研究出了一味药,或许有助于提升……”空明和尚拎着药箱子走了进来,他本沉浸在自己的话中,可话音一顿,又问,“你怎么了?眼睛颜色都变……哎……你去哪儿?”

屏风外的人消失了,空明和尚一脸不解地拎着药箱子绕过屏风走到后面来,看见纪云禾,他脚步又是一顿:

“你又怎么了?”

纪云禾一声清咳,难得在人生当中有这么一个让巧舌如簧的她都难以启齿的时刻……

“我……摔了一跤……”

空明和尚眯着眼,斜眼看着纪云禾:“饭菜也能摔身上?”

“嗯……摔得有点狠……”

纪云禾拍拍衣服,把袖子卷了起来,难得地主动配合空明和尚:“你来把脉吧,说说你刚提到的药,其他的,就别问了……”

空明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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