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大国师(2 / 2)

姬成羽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纪云禾的眼神中有些无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个胆敢如此与师父说话的人。”

纪云禾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笑笑道:“大国师不怒自威,寻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问她:“你怎生就不寻常了?”

“寻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在决定放走长意的那一刻,她便将生死看淡了。

听纪云禾将这般沉重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姬成羽一时沉默。“云禾,你孩子,便直接掐死了,驭妖师一年少过一年,你好好配合师父,师父不并不是一个恶人,师父也不是,而今这天下,许多百姓生下有双脉的会杀你……”

“和谁杀不杀我无关,是我自己命数将近。”她答了这话,复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药还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纪云禾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只得叹气道:“嗯,你且等等吧,我这便帮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离开,牢中又陷入了寂静。

纪云禾独坐牢里,看着几乎伴随了她大半辈子的牢笼栏杆,她伸手摸了摸,手却立即被牢笼上的禁制弹了回来。“唉……”她在空无一人的囚牢之中叹息。

“长意,你的那些日子,也是这般无趣吗?”

牢中,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纪云禾便倒头睡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鲛人尾在海中飞速前行,他游得那么快,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快。她在梦里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游向汪洋的尽头,游到大海的深处……最终,再也没有回头。

被抓来之后,纪云禾或多或少已经有些放弃这段人生了。在她对生命几无展望之时,心口又迎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发了。

她忍着心口的剧痛,蜷缩在地上,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直到将双唇都咬烂了,而心口的疼痛却一阵胜过一阵,她终于忍受不住地站了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她一头往牢笼的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挣扎能触动禁制,打晕她,或者她能这般一头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这人世附加给她的无端的疼痛。而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还有个间歇时间。她体内的毒好似疯了一样,纠缠着她,丝毫不给她休息的空隙,终于让纪云禾忍不住痛吼出声。

姬成羽被她的哀号惊动,急急赶来,看见的便是一脸鲜血满地打滚的纪云禾。姬成羽大惊:“云禾姑娘,你怎么了!”

纪云禾捂着心口,宛如困兽,匍匐于地,用自己唯一还能控制的力量,控制着自己的头,撞击着地面。但因为她能控制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竟然好似在哀号着磕头一般。好似命运终于在此时抓住了她的头,将素来不服输的她摁在地上,一个一个地给老天爷磕头。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每一声都满是挣扎。

姬成羽看得心惊。

终于,纪云禾以一个僵硬的姿态,停在了那儿,她不动了,一如那日悬崖边上,纪云禾以手撑着刀,立住身体,成了一个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云……”

他刚开了口,忽然之间,纪云禾贴在地面的头猛地一转,一双猩红的眼睛径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纪云禾的双眼赤红,宛如凝鲜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闪着充满杀气且诡异至极的光。

姬成羽被纪云禾这目光盯得脊梁一寒。

就在此时,黑气在纪云禾身边再次凝聚,化为九条妖异非常的狐尾,与那日在悬崖边上别无二致。

纪云禾竟是……再次变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时,忽然间,纪云禾眼中红光大作。那九条黑气倏尔撞击牢笼栏杆,却被栏杆上的大国师禁制挡住,栏杆被撞出了一声巨响,“轰隆”一声,整个牢笼都震颤摇晃,禁制的力量被激发,白光大亮,将牢笼照耀得一如白昼。

姬成羽却是被这撞击的余威击倒,摔坐在地。

纪云禾背后的那九条尾巴却并不就此放弃,它们挥舞得越发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间,狂乱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来,那尾巴猛地往后一缩,再次向地牢禁制撞击而来!这一次势头比上一次还要猛,竟然一击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响之中冲出牢笼,向姬成羽杀来!

姬成羽想挡,但在这般妖力的压制下,他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记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来,倏尔将纪云禾的一条黑色尾巴猛地钉到了地板上,纪云禾一声闷哼,没来得及将剩下的几条尾巴收回,又是几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来,将她九条尾巴悉数钉死在地上。

纪云禾一声哀号,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时间,她九条尾巴消散无形,再次变成散乱的黑气在身边飘转。纪云禾躺在牢中,靠着墙壁急促地喘息着,这九条尾巴的消散好似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些许,她呼吸虽然急促,却再也没有那般挣扎。

一双穿着白色鞋履的脚此时方才踏入屋内。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轻轻一挥,屋中四处散落的白色光箭化为白光,悉数聚拢在那苍白指尖。

大国师干瘦纤长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声,姬成羽连忙颔首行礼,立即退了出去。

大国师推开地牢的门,一步踏入牢中。

纪云禾面如金纸,满头虚汗,她抬头望了大国师一眼,自嘲地勾唇笑了笑:“国师大人,您看,我这算什么稀奇事?”

大国师行来,纪云禾身边的黑气便尽数绕道而走,却也没有消散,一直在空气当中围绕着两人,好似在窥探,探寻着这大国师的弱点,等待一个可乘之机,将他杀死。

而大国师除了手中这一柄剑,好似再无任何防备,那黑气却也一直没敢动手。大国师走到纪云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只干瘦的手,以食指在纪云禾唇角一抹。纪云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苍白的指端。

纪云禾猩红的眼瞳盯着他,看他将自己唇边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炼人为妖,确实稀奇。”

这八个字一出,纪云禾愣住:“什么意思?”

大国师并没有回答她,却是又一伸手,在纪云禾全然未反应过来之际,将手中的一粒药丸丢入了纪云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抬,纪云禾毫无防备地咽下了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

“寒霜。”

纪云禾面色微变。寒霜是大国师制的毒,专门对付驭妖师,被喂过寒霜的驭妖师无不惨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驭妖一族。

“你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大国师清冷的目光看着纪云禾,及至此时,也毫无情绪波动,他看她,看万物,都好似在看石头,看尸体,看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让你试药。”

拿她试药……纪云禾冷笑:“寒霜此毒,试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费给我?”

大国师看着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冷漠道:“对,寒霜试了无数次,驭妖师无一例外,尽数暴毙而亡……”大国师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纪云禾更大的压力,“你是第一个例外。”

你是第一个……

这句话,此情此景,竟然让纪云禾觉得有些熟悉。

她倏尔记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与林沧澜喂药之后,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她是第一个……

“这人间,果然多了个新鲜事。”

纪云禾仰头看大国师,素来淡漠的他此时方才起了些兴趣似的,勾着唇角,盯着她。

纪云禾此时方才开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情况:“我吃了寒霜,我没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死定了,一定会死在这个月的这一天,没有林沧澜毒药的解药,她会活活痛死,但现在她不仅没有活活痛死,还被大国师喂了寒霜之毒,也没有死,她的身体……

“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炼人为妖,是什么?”她猩红未退的眼瞳亮了起来,她望着大国师,终于开始重新关注起自己的这条烂命。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好像,又有了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渺茫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寒霜只杀驭妖师,因为只对双脉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体之中,不仅有双脉灵力,还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国师道,“有人将你,变成了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灵力,有妖力……”纪云禾皱眉,她混乱地自言自语着,“林沧澜……卿舒……狐妖……一月一服……”她脑海中混乱地跳闪着过去的事情与画面。

卿舒与林沧澜第一次喂她药的画面,此后每月令她服用药物的画面,她想起了很多细节,一开始在她服药之后,卿舒总会暗自跟着她观察几日,后来时间长了,卿舒方才不再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没有任何人见过,只知道她是力量极大的狐妖,她为什么臣服于林沧澜,缔结主仆契约,也无人知晓。

而在卿舒与林沧澜被她与林昊青杀死的那日,一个昔日谷主,一个传说中力量强大的大妖怪,却败得毫无声息,死得那般轻易……

所有先前在驭妖谷被纪云禾忽略的疑点,此时都冒上心头。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之前她在悬崖边上,为了保护长意逃走,受了那么多箭,挨了那么多刀,而此时,她的这些伤却几乎已经愈合。那样重的伤,她本来早该死了,又为何能活到现在?这愈合能力,确实也如妖怪一般。

还有卿舒死前,口中说的林沧澜的大业……

他的大业,难道就是炼人为妖,从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让驭妖一族……重新站在这人世巅峰?

“难得。”大国师手中的剑在空中一舞,那些飘散在纪云禾周身的黑气登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它们围着大国师,剑拔弩张的。大国师却姿态放松,“纪云禾,你是个不错的新奇之物。”

大国师用衣袖将地上纪云禾先前呕出来的黑血一抹,也不嫌脏,直接拿在眼前探看。

“黑血,黑气,猩红眼瞳。”大国师蹲下身,左右打量纪云禾,他一抬手,要去触碰纪云禾的眼睛,忽然周围的黑气一动,立即在纪云禾面前变成一道屏障,阻碍了大国师苍白的指尖。

纪云禾一怔,大国师也微微一挑眉。

“这妖力,你虽无法控制,却知道自己护主。”他颇感兴趣地勾起了唇角,“不错。”

他指尖退开,黑气便也自动散开,状似无序地飘在四周。

纪云禾转头看了眼四周的黑雾:“这是我的……妖力?”

妖怪的妖力便如驭妖师的灵力一般,都是他们自身拥有的力量。大多数妖怪在使用妖力的时候,妖力会发出自己特有的光华,离殊的光华是红色的,血祭十方阵时,红光遍天,唤醒了鸾鸟。

妖怪这样的物种也是奇怪,死而无形,是得大道。光华无色,也是大道。他们骨子里求的,仿佛就是那传说中的“无”字,可谁又能做到毫无执念呢?

不像人。普通人也好,驭妖师也好,求的……都是一个“得”字。

此时,外面倏尔传来姬成羽紧张的声音:“公主!公主!国师有令,此处不能进……”

“我大成国有何地本宫不得进?”附了一道声响亮的掌掴之声,不久后,妆发未梳,一袭艳红睡袍的顺德公主赤脚踏入牢中,她往牢里一看,那一双看尽天下十分艳的眼睛微微睁大。

姬成羽跟着走了进来,站在顺德公主身边,脸上还留着一道鲜明的掌掴印记。姬成羽没有多言,颔首对大国师行礼:“师父,徒儿无能,未拦住师姐。”

大国师连眼睛都未斜一下:“无妨。”

“是。”

姬成羽退下,纪云禾却是一转头,与牢外的顺德公主四目相接。

纪云禾倏尔一笑:“好久不见,公主。”

“你……”

未等顺德公主多说一个字,纪云禾周身黑气倏尔一动,冲过已经被撞碎了禁制的栏杆,径直向顺德公主杀去!

顺德公主一惊,她是皇家唯一身有双脉的孩子,也是大国师的徒弟,她身体之中也有灵力。她当即结印,却半点没挡住纪云禾的攻势!那黑气如箭,撞破她的灵力之印,直取顺德公主的心房,却在离顺德公主心房仅一寸之际,猛地被一道白光挡住。

黑气与白光相撞,宛如撞动了一座古老而巨大的钟,钟声回响,在房中经久未绝。

顺德公主愣在当场,姬成羽也愣在当场。

牢中寂静许久,却是纪云禾先开了口。她对着大国师一笑,道:“看来我也不是完全不能控制它。”纪云禾身边的黑气飘到她脸颊边,似丝带拂过她的脸颊,“想让它做的事,它还是做了。”

“你想杀本宫?”顺德公主微微眯起了眼,“弄丢鲛人,背叛皇命,而今还欲杀了本宫,纪云禾,你好大的狗胆。”

纪云禾嘴角挂着几分轻蔑的笑,看着牢外的顺德公主:“我不想杀你,我只是好奇顺德公主的心到底是不是黑的。若你因此死了,那只能算是我顺手做了一件好事。”

顺德公主微微握紧拳,大国师瞥了她一眼,问:“你怎么来了?”

言辞间,语气也温和,并无责怪顺德公主强闯之意。纪云禾心道,都说大国师极宠顺德公主,看来传言不假。

“师父,夜里听见国师府传来大动静,心中忧虑,其他人不敢前来,我便来了。”顺德公主看着纪云禾,“没想到,徒儿弄得天翻地覆要找的人,竟然在你这儿。”

顺德公主此时方找回自己的骄傲,她背脊挺直,微微抬高了下巴,赤脚踏过地面,撞破大国师为了保护她在她身前留下的白色咒印。

“师父,”她径直走到了大国师身后,“我要杀了她。”缀了金丝花的指尖点了一下纪云禾。高傲一如当初驾临驭妖谷之际。

纪云禾也是一身狼狈地坐在墙角,狼狈更甚于在驭妖谷见到顺德公主那日。

只是比起当时,如今的纪云禾心情实在是好了不少。不为别的,只因她对如今的顺德公主——不畏惧。

顺德公主找不到长意,也杀不了她。

“你杀不了我。”

“不能杀她。”

纪云禾几乎和大国师同时说话。

于是纪云禾满意地在顺德公主脸上看到了一丝更加恶毒的……嗜杀之意。

“此乃罪人。她令我痛失鲛人,且非常叛逆,留不得。”

“那是之前。”大国师淡淡道。

顺德公主眉头紧皱:“师父何意?”

“她如今是我的药人了。”

他说纪云禾是新奇之物,必然对她多加研究,暂时是不会放任任何人杀掉她的。在这天下,这都城,有什么比变成大国师想要保的人更安全的选择呢?

大国师说不能杀,所以,饶是尊贵如天下二主的顺德公主,也不能杀。

纪云禾笑着看顺德公主,他们现在谁都杀不了谁,但只要顺德公主抓不到长意,纪云禾便永远可以在她面前做微笑的那一个。

纪云禾捂住心口,本应该在今夜将她纠缠不休的剧痛,此时也消失不见。之前困扰她的,要夺她性命的东西,此时却意外地给了她生机。命运好似带她去棺材里面走了一遭,然后又将她拎了出来,告诉她,先前的一切,只是开了一个玩笑。

顺德公主也不甘如此放弃,片刻后,顺德公主点了点头:“好,师父,从今往后,徒儿愿随你共同炼这药人。”

纪云禾望着顺德公主,只见这天下二主嘴角的笑,犹如毒蛇一般阴冷邪恶:“论试药炼丹,宫中的法子可也不少。”

大国师依旧只看着纪云禾身侧的黑气,无所谓地应了下来:“可。”

顺德公主便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

纪云禾知道,这就是命运。

命运就是刚把她拉出棺材,又一个不小心把她装进去的小孩。

说玩你,就玩你,半点都不含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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