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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婷逃似的冲回了房间。
屋里黑漆漆的, 能听到霍婆婆的微鼾声音。
水婷顿时放轻了动作，慢慢走到了床边。
她和婆婆分头睡。
婆婆的睡相很好, 面朝里睡在大床里头、被子还卷得严严实实的。
水婷轻手轻脚上了床, 卷着薄被面朝外捱着床边儿躺着。
清亮的月光从窗子外头照进了屋里，使屋里的陈设纤毫毕现。
夜色静谥，可水婷心里却乱乱的。
她不是一个性格十分坚强的人。
小的时候被父母护得太周全, 这让她毫无心机, 认为世界单纯而又美好，每一个人都和她一样, 善良而又热情。
结果父母突然离世, 她遇上了李大猴……
前世直到蓁蓁死了以后, 水婷才知道反抗的。
那现在呢？
重活一世, 水婷好像……对谁都抱有了戒备之心。
她不愿意和人深交、害怕再受伤害；也不想过多的了解别人、还是怕受伤害。
其中她最最最不想交往的, 就是沈靖西。
可偏偏她又住着他的房子, 在他工作的单位上班，还管着他的儿子？
照这趋势，她可能还得为了巍巍, 要保持现状一直到年底。
水婷幽幽叹气。
霍婆婆翻了个身, 突然低声问道：“丫头, 咋了？”
水婷吃了一惊, “婆婆, 我吵醒你了？”
霍婆婆笑笑, “倒不至于……年轻轻轻的, 别叹气！”
水婷低声说了一声“好”。
霍婆婆等了一会儿，觉察到水婷并不想聊下去？
就决定主动出击。
“……刚才那个傻小子向你提亲啦？”霍婆婆问道。
水婷又吃了一惊，心想刚才她和沈靖西在阳台上说话的声音很大吗？连睡在屋里的婆婆都听到了？
水婷, “我……”
霍婆婆, “你没答应？”
水婷：……
霍婆婆又道：“我可没偷听你们讲话，我呀，是猜的！那个傻小子为了你呀，十年雷打不动的给我打电话，嗯，逢年过节从没落下过，我过生日他也总记得，去了哪儿遇上什么好东西稀罕物件儿，都会托人给我捎一份儿去……”
“他呀，是存了心思要跟我结交的，这我当然看得出来。可是丫头啊，你说，他究竟图啥呢？”霍婆婆问道。
水婷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沈靖西在十年前就已经和霍婆婆来往了？
霍婆婆笑道：“我都七十多了，年轻的时候又是搞情报工作的，你们小年青心里想什么，我全都知道！傻小子心里怎么想的，我也全都一清二楚……”
“他、他想什么了？”水婷喃喃问道。
霍婆婆叹气，“傻丫头，你没了爹妈……你的大伯和三叔是靠不住的。我，大约是你最后一个能指望的人啦！是，我年纪大了，也早就已经退了休，不管事儿了，可级别在这儿摆着哪！只要你没做坏事儿，就没人敢欺负你！”
“沈靖西那个傻小子十年如一日的把我当成正经长辈在走动……他其实是在替你经营！要不然，他一个搞科研的，又是个孤家寡人，他巴结我干什么？他是为了你啊！”
水婷震惊得回不过神来。
霍婆婆又问，“丫头，你告诉我，你为啥不愿意呀？”
水婷：……
她不由自主的啜泣了两声。
霍婆婆，“受了委屈就告诉婆婆！婆婆是你的长辈，只要婆婆还活着啊，哪怕你七老八十了，你在婆婆面前就还是一个小孩子。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有什么委屈你就说！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水婷趴在了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床铺悉悉索索的动。
没一会儿，霍婆婆抱着被子挪到了水婷的这一头，苍老粗糙的手，笨拙地抚上了水婷的后背，像哄孩子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
这种感觉……
水婷依稀记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曾被妈妈水晶这样温柔地轻抚过。
水婷忍不住，就哭了起来，“婆婆我不想结婚，就不想结婚……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霍婆婆点头，“这话说得真没错！以我几十年的眼光来看呀，确实没几个好的！”
然后话锋一转，“可世上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坏……你爸爸就挺好的。”
水婷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问道：“婆婆，为什么我爸爸不愿意回京城啊？”
“跟你爷爷斗气呗！”霍婆婆说道，“……后来你爷爷死的时候，你爸爸都没回去！他啊，太心灰意冷了。你爷爷呢，应该也是后悔了。可后悔又有什么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水婷大感意外，追问了一声，“这是为啥？”
霍婆婆沉默良久，终是长叹了一口气，“还能是啥？你三叔他……根本就不是你爷爷的亲生儿子，是屠美霞带来的，她和她前夫的孩子！”
“七零年那会儿，大家都受了牵连，你爸爸在部队倒是没事儿，可你大伯和你三叔就……后来你爷爷护住了你三叔，说他年纪小。你爷爷也狠心，看着亲生的大儿子被关进牛棚里，也不管！唉，可能也不是不想管，大约那会儿已经病得不行，有心无力了吧！总之啊，就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水婷：……
霍婆婆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丫头啊，婆婆知道……咱们婆孙刚认识没多久，婆婆说再多，也都是倚老卖老的说些空话。但是呢，婆婆也是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守寡，到现在老啦，你想知道婆婆对于婚姻，是什么样儿的想法吗？”
水婷用枕巾擦干眼泪，翻过身看向了霍婆婆，“……想！”
霍婆婆笑了，“我丈夫死的时候，我和你现在差不多年纪，可能还小一点儿，那年我才二三岁……”
水婷，“我今年二十五了。”
霍婆婆轻拍着水婷的手儿，喃喃说道：“当年哪，我和他恋爱了整整八年！我们真的很不容易，冲破了家庭和长辈的阻挠，身世的不对等，新旧观念的冲突，还有组织上的各种考验……到后来，我们终于结了婚！可是……只有一年，我们结婚一年，他就……牺牲了。”
霍婆婆哽咽了起来。
水婷紧紧地握住了婆婆的手。
霍婆婆，“我真的，和他的感情很好的，到现在……他已经死了快五十年了，我还常常想起他，他在我心里，永远都还是那个年轻、好看的样子。”
“也因为这样，哪怕组织上找我谈过很多次话，希望我可以重组家庭，我统统没有答应。但是呢……现在老了，又常常在想，如果年轻的时候重组了家庭，到现在老啦，有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庭可以让我有个栖身之所的话，该有多好！”
水婷，“以后我来照顾婆婆。”
霍婆婆笑了，“知道你是个乖的……可要是你还以前那样儿啊，我也看不上你。”
水婷并不生气，“我也挺讨厌以前的我的，为什么要把伤害我的人，当成亲人去相处呢？想明白了、不想那么过了，就想办法离了……”
“这是对的！这就叫及时止损！”霍婆婆说道，“……我知道，现在就让你考虑将来的养老问题，可能是有些强人所难，毕竟你现在还年轻，社会发展得又那么快，你或许能计划未来十年、二十年的生活状态，但你一定不能左右自己十年、二十年以后的想法……”
“现在我这个例子不就活生生的就在你眼前么？你想想看，我现在的状态，是不是你理想中的老年生活？你看，我可不缺钱，我老了、病了啊，组织也不会对我放任不管……”
说到这儿，霍婆婆无限唏嘘，“可是呢，我就还是想……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在一块儿。不是说疗养院的医生护士不好，她们挺好的，对我问长问短，嘘寒问暖的，真的挺好的。”
“可毕竟人家也不欠我的，她们对我和气、有礼貌；我也必须要对人家和气、有礼貌，这人和人的交往啊，就隔上了一层纱。我更喜欢和靖西、和你相处……”
“和你们在一起啊，我可以仗着自己是你们的长辈，看到你们做错了，我就毫不客气地骂你们一顿！你们过得好，我比你们还高兴。你们受了委屈，我也比你们更生气……这就是归属感和存在感，再怎么有钱、有权，亲情都是换不到的。”霍婆婆认真说道。
水婷小小声说道：“可我已经有蓁蓁了啊！再说了，以后我老了啊，我也不拖累蓁蓁，我上养老院去！”又不是没有住过养老院。
霍婆婆表示不同意，“养老院？我一直住在比养老院更高级的疗养院里，可是啊，我就还是喜欢住在家里！你看你这个家……”
“你们这房子旧旧的，没有彩电，没有冰箱，最高级的电器就是一部电话！可我还是觉得这个家啊，比疗养院里的豪华套房强多了！因为人味儿重！有孩子们闹着，多舒服啊！”
水婷愣住。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前世，她住在养老院里的情景……
突然顿悟。
——前世呆在养老院里的她，对生命和生活的态度，是能苟就苟。毕竟蓁蓁在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她好好的活下去；峰峰也用他的生命，赠与她完全无法回报的金钱……
可她在养老院里的日子过得舒服吗？
不，并不舒服。
可水婷已经不在乎了。
没有亲人的生活，根本也没什么企盼。
那时候就只有个沈靖西，每天早上、中午、下午、晚上都跑来和她说说话，下个棋什么的，还常常说些可笑的笑话给她听，她的日子才不至于那么难捱。
前世寄居在养老院的水婷有时候还会惋惜：为什么沈靖西不是个老太太呢？如果他是，她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和他唠一唠，就可惜不是。
她和他再怎么要好，就算年纪大了，也总是男女有别。
水婷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霍婆婆的级别高，即使退了休也有国家看顾。难道沈靖西的级别就低了？等他到了五十多六十岁的时候，级别肯定也不低，他甚至有可能还没退休，那他为啥会跑去那个偏僻的小破养老院去？
是为了和她作伴？？？
水婷愈发心乱如麻。
霍婆婆叹气，“……你呀，别太犟啦！要听一听老人的话才好。”
水婷喃喃说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就睡吧！”霍婆婆打了个呵欠，就翻了个身、背对着水婷，喃喃说道，“睡饱了，养足了精神再好好想一想……不是有句很时髦的话，叫做‘如果已经在错误的时间里错过了正确的人，那就好好珍惜眼前人’嘛！更何况啊，你和靖西是属于拐了个弯儿错过了，他又拼命的把你追回来的那种情况……你好好想想吧！”
没一会儿，婆婆就睡着了，还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可水婷却辗转反侧，夙夜难眠。
第二天一早，水婷睡过头了。
不知为什么，家里的闹钟一个都没响，窗帘也被拉上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快九点钟了！
水婷被吓一跳，赶紧爬了起来，随便拢了件衣裳就往外头冲。
门一开，就看到霍婆婆正带着俩小的坐在桌前写写画画？
“妈妈！”
“妈妈！”
孩子们欢快的向水婷打招呼。
“哎，蓁蓁你怎么不叫妈妈起床上班儿呢？完了完了迟到了！”水婷顶着一头乱篷篷的头发，慌慌张张地往卫生间冲。
霍婆婆嗔骂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别慌……靖西给你们都请了假！你先洗漱了，把早饭吃一吃，等这俩把作业写作完，咱们四个人坐小谭的车子去公园里逛一逛！散散心！”
水婷赶紧问，“也给我请假了吗？”
霍婆婆白了她一眼，“靖西办事儿你还不放心？”
水婷松了口气，讪笑，又看了看屋里，完全没有沈靖西的声音和身影？
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婆婆，二哥呢？”
霍婆婆，“他一早就去派出所处理王晓红的事儿了。对了，我也给妇联的人打了电话，安市的妇联办、和林镇妇联办的人昨天晚上已经出发了，今天一早就能赶到派出所，到时候看看是什么样的一个结果。”
沈彥刚才还高高兴兴的和蓁蓁一起朝着水婷喊“妈妈”……
一听到“王晓红”这仨字儿，孩子眼里顿时浮起了恐惧的神情。
水婷连忙朝着霍婆婆使了个眼神，示意婆婆不要在孩子面前提起这个名字，又走到沈彥身边，看了看他正在写的作业。
是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最喜欢的一个人”。
作文纸上的第一句话，是：我爱我的妈妈，她
水婷皱眉对沈彥说道：“作文写妈妈可以哈，但是不许说妈妈像座小山一样，听到了吗？”
沈彥愣住。
蓁蓁“噗”的一声笑了起来，趴在桌上、把脸藏了起来，闷笑不已。
霍婆婆好奇地问蓁蓁，“你妈咋了？”
水婷面无表情，“您问她呀！”然后转身去卫生间洗漱了。
身后传来了蓁蓁小小声解释的声音……
然后就响起了霍婆婆震天响的爆笑声，就连沈彥也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正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水婷松了口气。
——去公园玩？也好，让小彥放松一下心情。她也可以跟着出去散散心。
等到水婷收拾好自个儿，又准备了羽毛球拍，洗好的水果和茶水什么的，水婷就打了个内线电话给小谭，然后四个人一块儿下了楼。
今天不是休息日，公园里人很少。
水婷找了个有石凳石桌的亭子，把东西摊放在石桌上，然后她陪着霍婆婆散步，让俩孩子自由活动。
但是霍婆婆年纪大了，走了一会儿就不想走了，嚷着要回去。
于是水婷又陪着她回到了亭子里。偏这时，又有好几个来逛公园的老人家也在凉亭里休息，霍婆婆就和人搭上了话。
水婷拿出准备好的茶水和水果，请那几位老人家吃。
几个老人谢过，就不亦乐乎的和霍婆婆又说又笑、又吃又喝了起来。
水婷就过去看了看孩子们。
突然有人喊她的名字——
“水婷？”
水婷扭头一看，意外地看到了……邬翠喜？
邬翠喜穿了身运动服，背着个斜挎包，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邬老师，你也来逛公园啊？”
“水婷，你今天不上班么？”
两人一顿，然后又同时答道——
“是啊，我今儿没事，来公园看书呢！”
“我今天有事儿请假了，陪老人孩子来逛一下公园！”
两人都笑了。
邬翠喜笑道：“那，一块儿在附近散散步？”
水婷很乐意，“我先去打个招呼，哎，你跟我一块儿吧！”
于是邬翠喜就跟着水婷去和霍婆婆打了个招呼。
邬翠喜一看到霍婆婆就愣住了。但她并没有声张，笑眯眯地跟着水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