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完这番话之后,凌烨并没有说话。我亦然不说话。我们两人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谁也不出声。“嘎——嘎——”只见荷塘中忽然飞起了一个大的黑影,聒噪着振翅朝着一边飞远了。一旁有胆子小的宫人吓得低低惊呼一声,倒是我杵在那里,波澜不惊。凌烨回头看我一眼:“你如今倒是历练出来了。碰见这样的也不害怕了。”我牵起唇角,忽然直白道:“其实奴婢以前就不曾怕过。只不过为了装出娇弱的样子,叫皇上多疼疼罢了。奴婢从小在外面跟着母亲做苦工,什么东西没见过?为了一口饭,还跟野狗打过架?这几只宫里养的野鸟?给奴婢拔了毛吃都不够的。奴婢如何会怕?”凌烨看着我,眼中微微有惊讶的情绪:“你,你居然还敢自己打野狗?你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做?难道不知道野狗很危险的吗?”“当时饿了三四天,好不容易拿着母亲洗衣服赚来的三个铜板去炊饼铺买了一个炊饼。母亲病了,我着急将炊饼拿回去给母亲吃,谁知雪天路滑,摔了一跤,那炊饼便滚了出去。正好叫野狗抢了去。当时饿得要死,根本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只想着没有那炊饼,我跟母亲就都要死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一口吃的,我根本也顾不得许多了,捞起一个树枝便追上了那野狗。”“后来呢?打败那野狗了吗?”凌烨忍不住问。“打败了,不过炊饼也没了。被狗吃了。当时我在河边蹲着嚎啕大哭,想着母亲快要饿死了,我却还把炊饼弄丢了……”毕竟是那么惨痛的往事,想起来都会忍不住鼻子一酸,掉下眼泪来。“后来呢?”“后来我哭完了,想想不能就这样回家去。于是我就去包子铺偷包子。居然没有被发现,从此我就开始时断时续地去包子铺偷包子。我屡屡得手,特别高兴。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包子铺的老板早就知道我偷包子的事情,只是他喜欢我母亲,所以不揭穿我罢了。后来母亲知道了这件事,特别自责,然后就说不能叫我这样一辈子完了。这才带着我回到了殷家。母亲那个时候身体还很康健,每日给人浆洗衣服也渐渐有了名气,我们母女二人的生活虽然贫寒,但是却很自在幸福。可是母亲为了我的将来,毅然决然地带着我回到了殷家。我想母亲做的是对的,若不是我回到了殷家,我也不可能识字念书,也不会懂得那样多的东西,更不可能有朝一日还能陪伴在君侧,还诞下了两个孩子……”越到后来,我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所以后来你才认识了他?”凌烨却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没头没脑的。“谁?”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还能有谁。”他看向我,目光深邃。“你是说,二哥?”我恍然大悟,“是的。在殷家的日子不大好过,若不是殷权跟微月的维护,我早已是死了千百次了。”“所以他是你的英雄吗?”凌烨忽然又冒出了这样一句来。我虽然诧异他提问题的奇怪程度,今晚的凌烨是怎么了?怎么总是提一些我根本不愿意提起的问题。“英雄?”我勉强笑笑,“或许吧。那个时候也没有再遇到其他的人,在合适的时机,老天给了我们相处的时间,恰好他又比较维护我。说到底,他是一个好哥哥。”“你曾经爱过他吧。”凌烨看向我,问我。我警觉起来,或许之前的问题我都可以坦诚以对,可是对待这个问题我却不能说实话。毕竟凌烨跟我同床共枕过这么多的时间,毕竟我们曾经交心过,毕竟我们曾经那样的相爱过。而且依照我对凌烨的了解,他不会想知道真正的答案的。于是我淡淡笑笑,柔声道:“曾经以为少年时代的两小无猜便是爱情,真真是错了。直到遇到真正的爱情……”我略微停顿了一下,看向他,“长歌才知道,那不过是少女时代的一些无知懵懂罢了。因为有人会那样无私的照顾你,你不自觉的会想要依赖他。如今想来,那更是一种依赖,而不是爱情。”“依赖么?只是依赖么?”凌烨并不看向我,只是抬头注视着月色下的这一池的残荷,低声道。有一阵冷风吹过,满池的残荷簌簌作响,枯萎的荷花花瓣被冷风吹到了水面上,偶尔也会有一些吹落到了凌烨的脚边。“秋了,这一池的荷花也开败了。康顺昌,明儿叫人将这残荷拔走吧。”“留得残荷听雨声。虽然荷花败了,可是残荷也有它自己独特的魅力跟功用。若是皇上将这残荷拔了,以后雨夜岂不是少了许多的清趣?”我轻声道。“残荷听雨。”他忽然笑笑,“倒真像是你能想出来的点子。也罢了,既然你这么说了,朕倒是也想以后附庸附庸风雅。便留着它们罢。”康顺昌轻轻捧了一件披风上来,递给我:“皇上冷了,老奴笨手笨脚的,恐怕不能给皇上系好披风。还请姑娘代劳吧。”我接过那件紫貂绒的披风,给凌烨披上,然后在他下巴处仔细打了一个结,又整理了一番,这才退开几步看看:“好了。”凌烨瞧我一眼,忽而道:“陪朕回乾清宫,小酌一番吧。”我已经数月没有踏进乾清宫了,是以那些宫人们瞧见我,眼底都闪过一抹讶色。但终究是乾清宫的宫人,早已是风里雨里历练出来了的。就算再怎么惊讶,下一瞬就又是波澜不惊了。凌烨带了我进到了乾清宫之中,在西偏殿坐下了,康顺昌立刻带着人端上来一壶好酒并几样精致小菜。“风腌果子狸、油焖笋、糖醋嫩藕、熏山菌。都是素净的,这酒也是泸州老窖了,入口绵长,皇上跟姑娘倒是要悠着点儿,都已经后半夜了。”康顺昌在一旁啰嗦道。凌烨佯装不耐烦:“就是张了嘴了?还不快下去,别在这里惹人烦了。”康顺昌笑笑,便带着人下去了。临走的时候不经意地给我递了个眼色,我悄悄看了,并不说话。我给凌烨面前的酒杯斟了一杯酒,轻轻递给他:“皇上请用。”他伸手接过了酒杯:“你也自斟一杯吧。别拘谨着了。”我答应一声,自斟一杯,微微尝了尝,仍然放下了。“朕记得你最是能饮酒的,怎么今儿却不胜酒力的样子?怎么,难道是嫌弃朕这里的酒不好喝?”他看向我。“明日辛者库还有许多的活计,怕喝多了耽误了事儿,又要给逢总管添许多的麻烦。”我淡淡笑笑。凌烨听我这样说,却并不说其他的,只是又笑笑,将手中的美酒一饮而尽:“这倒也是的,在其位谋其职。你既然身在辛者库,自然要先做好那边的事情。”“皇上倒是可以多喝一些,今日也疲累了一天了,喝完了暖暖身子,正好眠。”我又给他斟了一杯,“等皇上睡着了,奴婢再悄悄退下去吧。”他看向我,眼底雪亮一片:“你如何知道朕今夜不会宠幸你?”我淡然一笑,从容道:“因为皇上也说了,皇上身上肩负着锦绣江山,是一刻都任性不得的。皇上前些日子才下令将长歌从天牢里捞了出来,虽然是将奴婢放在了辛者库那样劳作卑贱的地方。可是长歌心里却是清楚,比起长歌跟微月的欺君之罪来,这点小小的惩罚又算是什么呢?所以皇上只是叫长歌在那里,好歹也是保住了奴婢的一条命了。奴婢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抱怨呢?只是皇上心底的苦,无人可诉,也不会有人胆敢来听。奴婢身处辛者库,早已跟后宫的利益瓜葛断了个干干净净。因此奴婢的耳朵可以听皇上的心事,也不怕。皇上心底的苦,也可以放心倒给奴婢,奴婢也没有人告诉去。若是皇上宠幸了奴婢,正如皇后娘娘所说的,叫永麒跟惜华怎么办?难道有我这样的生*母很得脸吗?一切的一切,都是奴婢自食苦果,皇上只不过是尽全力保全了奴婢,所以眼下的这种局面,奴婢也只能自己忍受了。”他悠忽笑了,仰头又将手中的酒一干二净。“许久不听你这样说话了,朕都差点忘了,这深宫中还能有人说话这样的痛快,丝毫不扭捏。”我也微微一笑,再给他斟了一杯酒:“奴婢也只能说话逗皇上开心了。”凌烨笑笑:“这样好的月色,想听一听昆曲了。”“昆曲缠*绵悱恻,听着倒也入耳,不如叫乐伎来唱一曲?”“算了。叫她们来,一个个都想尽办法想要爬上朕的床。”凌烨的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厌恶,“那些女人的眼中,朕不是一个人,只不过是她们谋算利益的一个最好的工具罢了。朕从她们的眼里看不到半分的真情实意,看到的都是虚情假意。知道朕为什么那么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