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你妹!”全身已经湿透,离促索性将雨伞丢到了一边,用手臂挡住额头流下的雨水,勉强看路前行。
大门离牲口棚不到二十米,可在强风中逆行却使得每一步都格外艰难,她出来得匆忙,鞋子后跟还踩在脚下。
“啪叽”一下,她滑倒在了土坑里,薛昭一面注视着危在旦夕的墙体,一面又担心她摔着。
等离促走到了牲口棚里,她的衣衫、裤子、鞋,都是泥水。
“叫你别过来。”薛昭心疼,语气不太好。
“死也跟你死一块!”离促回了一嘴,倒让薛昭平白红了脸。
离促这才发现地上还窝着一头白色的绵羊,是边区莱斯特羊,薛昭曾经告诉过她。那羊肚子鼓得硕大,身下一片腥黄的水渍,凑近一看,肛门处还露出了一只稚嫩的羊蹄。
德吉一边轻轻按摩着羊肚,一边含泪哼着歌,她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般爱护家里的牲畜。
狂暴的风雨声中地上的绵羊轻轻地叫唤着,连续的,有气无力,即便没有任何生育知识的人也看得出来,它难产了。
离促看着四下被雨水浸湿的地面,突然觉得自己胃里一阵痉挛,嘴边挂着方才摔跤沾上的泥水,一股脑吐了。
“墙随时有可能会塌,这样太危险了,还不如把羊挪开。”离促擦了擦嘴,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那摊污水。
“挪动了大的小的可能都会死。”马格勒声音里带着哭腔,产子羊在牧民眼里就是一个临盆的亲女儿。
“那也不能拿人的命开玩笑吧?”
马格勒沉默了一会儿,冲着薛昭说:“你,先走吧。”
薛昭依然撑在那儿,他一走,墙面就只有一侧受力,坍塌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离促,我不会有事的,墙不高,砸不死人,你身子弱,赶紧回去找件干衣服换上。”
离促气得直跺脚,心一沉,在旁边的垛子上揪了一块干木板扔在墙角,也帮着撑起了墙。
“你……”
“三个人总比两个人发力范围广。”她噘嘴,却使了十成的力气。
母羊的叫声越来越微弱,德吉眼里噙满了泪水。
离促看着母羊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却又一次一次挣扎着开启,它鼻翼的开合度越来越小,腹部却还在起伏着。
“它能生下来吗?”她不由得问。
德吉冲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当心。”马格勒喊道,墙面又倾斜了一点。
棚外风雨大作,棚内三个人全力撑着半壁土墙,身上衣衫尽湿,水沿着裤腿滴落在地上发潮的草垫里。雷声中夹带着悠长的藏歌,空气中有动物粪便的草腥味,一只母羊在濒死边缘挣扎,而一个生命,在萌发。
突然,母羊发出了一声嘶吼,双目圆睁,一踢腿,最后几升羊胎水将腹中的小羊送出了关口。
“扑哧”一声,羊胎水一股脑儿溅在了离促脸上。
顾及着身后的墙体她甚至没有用手擦去脸上的污水,鼻翼间有巨大的腥臭味。正当她就要呕吐时,刚出生的小羊抬头冲她“咩”了一声,她突然觉得心头涌进了一股热浪,想哭,但没有。
“抱。”德吉将小羊从湿湿的地面抱起来,塞进离促的怀里。
离促看了看薛昭,薛昭笑着冲她点了点头,她颤颤巍巍地松开手,将小羊羔揽进怀里。
完成生产后母羊的呼吸便强了许多,德吉找来毯子将它挪到棚外的遮雨处,薛昭拉着离促和马格勒迅速撤离。
“哗啦!”墙面应声倒下。
四个人带着一群牛羊在暴雨中笑得跟一群孩子一样。
“咩,咩……”
“到底你是羊,还是它是羊了?”薛昭笑,拿着干毛巾替离促擦头发。
“逗它玩嘛。”她努努嘴,抱着小羊不撒手。
德吉煮了热腾腾的酥油茶,放在两人跟前,笑着跟马格勒说了一句藏语,马格勒也笑着连连点头。
“嗯?”薛昭看了看马格勒。
“她说羊崽像你们俩的娃,你女人白净,羊崽也白净。”
离促知道,这是夸赞。她笑着用手抚了抚小羊,软绵绵的,倒是跟自己一样漂亮。
“老薛。”她冲薛昭勾了勾手指,薛昭便凑了过去。
“怎么了?”
她贴在薛昭耳边说了一句话,薛昭激动了,只好伸手偷偷掐了自己一把。
“咩!”小羊突然又铆足了力气叫了一声。
(四)
昨夜狂风大作,第二日倒反而是个大晴天。新下的小羊羔已经可以踉跄着追着母羊要奶喝了,倒下的土墙也改成了简易的栅栏,马格勒欢天喜地地带着两人往青海湖挺进。
“这个湖嘛,就是文成公主的日月宝镜哪,一千多年前……”经过昨晚的事,马格勒对两人格外热情,下了车之后,从景点传说到安全事项,跟在两人身后事无巨细地讲解着。
“像海。”离促望着湖面,说完便脱下鞋子,伸脚抵向了水面。
六月的青海湖湖水清澈冷冽,一触碰到水面凉意便顺着脚尖缠绕上脚踝,她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却仍然将白嫩的小脚往水里伸去。马格勒在后头看着,没了言语。薛昭见马格勒不说话了,便扭头看了他一眼,他这才识趣地走开了。
适应了水温,便只觉得清凉舒适,离促用脚在水里划起了圈圈,时不时还拨出小小的水花。
昨晚淋了雨,今天又这样淘气地玩水,薛昭皱了皱眉。
“孩子气。”说着他便伸手去捉她的脚,只是她有心与他闹,便如同捞一尾顺滑的鱼。
“哈哈哈哈!”见他伸手几次没捉着,离促笑了起来。
听她笑得开心,薛昭才看着她的眼睛问:“昨晚跟我说的那句话,当真?”
离促想了想,将脚放在他手里:“我不爱开玩笑。”
他点了点头,拿出了手机。
这儿信号不好,他反复拨了几次才接通。
“薛昭?”接到电话的薛洋显然难以置信。
“公司股份,归你了,等我回来,就签字。”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留下薛洋母子在另一头怀疑人生。
昨晚离促在他耳边说,她想有个孩子。
“为什么?”离促看着青海湖上被风吹起的波澜问。
“我原本就没想跟他争。”
“看得出来。”
“公司是我父亲的心血,薛洋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在有些事情上也很愚蠢,但就管理公司而言,他比我在行。”
“够圣母。”离促的眼里依旧写满了等待,真正的那个答案,他还没有说出口。
“我只想知道我父亲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更重要的是……我不想让你担惊受怕。”
“嗯。”离促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听完就继续去玩水。但他知道,她这是认同了自己的决定。
湖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新来的一辆旅游大巴拉来了一堆人,熙熙攘攘,笑着,叫着,尽管隔得远,声音依然让人觉得嘈杂。离促兴味淡了,便让薛昭回车里给自己拿东西擦脚。
“好,我马上就回来。”他捏了捏她的脚掌,朝停车的位置走去。
“离促?”薛昭喊。
“离促!”马格勒也帮着喊。
可原来离促坐的位置上一个人也没有,更令人不安的是,她的鞋还在。
“离促!”薛昭朝四周望去,只有水、云,还有远山。
正在此时,不远处的一辆面包车开始嘀嘀作响,薛昭转过头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的一辆车边朝他挥了挥手。
“坏人!”连马格勒也认出了对方就是先前的刀疤男。
薛昭交代了马格勒几句,马格勒连连点头,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待薛昭独自走近,刀疤男笑了笑,眼睛里都是血丝,手舞足蹈的样子倒像是欧式话剧里的弄臣:“怎么,女朋友不见了?”
“把人交出来,要多少钱我都给你。”薛昭朝面包车里看了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钱?哼!老子这辈子就是吃了钱的亏。”刀疤男冲上去一把提起薛昭的衣领。
薛昭没有动,要反击他随时可以反击,但他却想听听刀疤男到底有什么话说。
他按照父亲给的地图来了青海湖,可湖就是湖,毫无线索,而眼前的这个人,显然知道一些什么。
“钱不会害人,人才会。”他故意给刀疤男挖坑。
“可不是嘛,要不是为了怀瑾,我怎么会铤而走险?可她呢?无情无义。你爸不就是比我有钱吗?二十七年了,我终于出来了。”刀疤男陷入了往事之中,说话开始有些颠三倒四。
“怀瑾?”薛昭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有钱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吗?那么你呢,也要用钱把女朋友变回来?”刀疤男笑起来有一种扭曲感,像哭一般。
“离促在哪儿?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刀疤男冷冷地笑道。当年他跟怀瑾还是研究生同学时,两人为了同一个课题来大西北研究地质矿产。他暗恋怀瑾七年,出发前他向她表白,她说暂时不想考虑个人感情,可才走到西安,她就跟萍水相逢的薛崇远好上了。不就是因为他没钱吗?于是他铤而走险,又在过程中失手造成了人员伤亡,数罪并罚,一蹲就是二十七年。审判结束后的那天怀瑾来看他,竟然对他做的一切毫不领情,甚至趾高气扬地数落他的罪孽。他在监牢里无时无刻不在怨恨他们,如果不是他们,他的人生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你给我跪下!给我认错!”刀疤男突然恍过神来,好不容易熬到出狱,怀瑾跟薛崇远却都已经不在了,对自己的伤害,得由他们的儿子来偿还。
车里被塞住了嘴的离促哼哼了几声,路过的车子轮胎划在鹅卵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薛昭知道离促现在至少安全,便放下心来。
“我给你跪下你过去的二十七年就能回来了?”薛昭反问刀疤男,突然觉得他卑微得有些可怜。
“跪下!”刀疤男知道这于事无补,可唯有这样,他的怨恨才能稍稍削减。
青海湖边地势极其开阔,马格勒兜了一大圈,才按照薛昭的指示避开刀疤男的视线绕到了面包车后。
“绑架罪最轻判五年,你觉得值得吗?”薛昭就像没听见他的嘶吼一样平静地说道。
“你跪下。我这一生都被他们耽误了,他们必须道歉。”
“就这样?既然那么恨,怎么不干脆把我杀了,那多痛快?坐牢而已嘛,心里舒坦了不就够了。”
薛昭笑了,笑得刀疤男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
“都是你自己的错,你不爱她,你只是太爱你自己罢了。”
“你胡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填补你内心的挫败感!”薛昭用手指了指刀疤男,一字一顿地说,“表白失败便归咎于女人爱钱,杀人犯罪便自我安慰是深情所致。任何人都有选择的自由,可犯罪就是犯罪!”
二十七年,自己的心结第一次被人直白地宣之于口,刀疤男恍惚了,像灵魂抽离一般瘫倒在地。
“你的人生还剩下一半,怎么活,自己选。”薛昭拍了拍刀疤男的肩膀,从他上衣口袋中取出了车钥匙。对话时他一直在观察,直到确定了钥匙位置,才将刚才的话说了出来。
刀疤男没有任何反抗,坐在湖边抱着腿哭得像个少年。
薛昭将钥匙扔给马格勒,马格勒赶紧打开了车门。如果刚才薛昭没能拿到钥匙,时机成熟,薛昭便会控制住刀疤男由马格勒砸窗救人。
可还没等将离促的手脚松开,车胎便向着湖水里滑去。
湖边都是湿沙和碎石,此处又呈微微下坡的地势,车子越滑越快,薛昭赶紧扳住车门把手。
车子惯性大,拖着薛昭依然向前方滑去。
就在它继续下滑时,刀疤男冲上来赶紧拉住了车尾的保险杠。
车子受阻停在了浅水区边缘,薛昭赶紧上车解开离促身上的绳子,将她抱了出去。
“我跟他没完!”她高高地昂着头朝刀疤男跑去。
刀疤男站在车尾,一动不动地看着离促朝自己走来,高傲、美丽,就像是当年的江怀瑾,只是自己,终究老了。
正当离促准备收拾刀疤男时,薛昭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算了,他刚才也总算是救了你。快去把鞋穿上,别着凉了。”
“你等着,我一会儿再来收拾你!”离促指着刀疤男,冲先前玩水的地方走去。
“我……”刀疤男想说什么。
“这件事我们可以就这么算了,但是关于我母亲的事情,你得把知道的都告诉我。”薛昭开口。
刀疤男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起风了,青海湖边的油菜苗一层层地涌动。结束谈话后薛昭拉着离促上了车,告别了马格勒。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依然坐在湖边的刀疤男,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觉得刀疤男很老很老。
绿吉普驶上了国道,青海湖距离雪城616.7公里,全程高速7小时22分,下一站,他要找到所有的答案。(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