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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北境军戍边已经满两年。</p>
凫水边,十万大军安营扎寨,度过今晚,明日再赶一天路,就可衣锦还乡。修士们埋锅造饭,秣马浣衣,大河之水泛着粼粼夕阳霞光,照着河畔边伏卧的灵兽,还有浅滩里正在掬着清水洗澡的男人们。</p>
“哎,给我搓个背呗,明儿就回家啦,我这弄得跟泥猴似的,我娘得骂死我。”</p>
“哥,一会儿帮我刮个脸呗,我自个儿刮不好。”</p>
一群人在浅湾处嘻嘻哈哈的,互相嘲笑,互相捯饬,眉眼里俱是憋不住甜蜜。</p>
慈母手中线,春闺梦里人,游子归来,该尽孝的尽孝,该娶妻的娶妻,各有各的盼头。</p>
全军上下,大概只有墨熄没盼头。</p>
他父母已亡,也没有妻妾。整个重华帝都都在盼着他回去,可是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灯烛是独独为他留的。</p>
所以他眼睛里没有什么温情,只有过去数年沉寂的战火余烬。</p>
“羲和君,明日回城了,你又可以见到梦泽公主啦。”岳辰晴正好洗完澡,从河滩走上来,瞧见墨熄,他笑眯眯地说道,“我祝你们小别胜——”</p>
“你如果想让我把你踹回河里,就接着说。”</p>
岳辰晴闭嘴了,虔诚地朝墨熄鞠了个躬:“……墨帅,我觉得你这辈子大概能成佛。”</p>
墨熄不理他,站在河边,看着远山寒黛。</p>
两年戍军,算来他已经有千个日夜没有回过家乡了,确实不知梦泽公主近况如何。</p>
还有顾茫……</p>
墨熄的眼神微微一暗。</p>
两年前,顾茫被燎国当作议和礼送回了都城,结果进城的那一刻就引起了骚乱——</p>
“哈哈哈,城门一打开,押解的队伍进来,咱们看到那大名鼎鼎的顾帅是什么模样,可都是目瞪口呆哇。”</p>
“真是绝了!那场面,毕生难忘!”</p>
究竟是何种场面,墨熄还不清楚,只知道顾茫的身子骨似乎是出了点问题。</p>
可“有点问题”究竟指的是什么?</p>
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瞎了眼睛还是哑了嘴?</p>
他并不知情。</p>
他的身份立场,并不该打听这种事情。再者说,他平素太过高冷,士卒们都敬畏他,只要他一出现,本来还在饶舌的修士们就都闭嘴噤声了,很规矩地和他行礼:“墨帅。”</p>
墨熄不好说什么,只得点了下头,站了一会儿,又清清冷冷地走了。</p>
岳辰晴倒是在他耳边叨咕过几次,不过岳辰晴这人讲话不着调,十次讲的内容十次不一样,墨熄又闷,从不主动询问,所以居然到了现在,他还不知道顾茫究竟是个什么状况。</p>
他只知道顾茫没死。</p>
而这就够了。</p>
晚上,墨熄一个人在帐中,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水鸟唼喋,竟是辗转不能眠。</p>
以前的出征,他大多都是和顾茫一起的。哪怕不一起,只要他回朝,顾茫也会先来城外等他。</p>
他无法不想起那些过往。事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p>
其实现在想想,一切都早有预兆。</p>
他最初见到顾茫的时候,顾茫还是个奴隶,但是这个奴隶胸中颇有甲兵,也有野心。</p>
顾茫一直想做一番大事。</p>
可惜九州天下血统为上,虽然老国君怜惜他的才华,破例给了他帅位,但等旧主殡天后,新君并不把“贱种”出身的顾茫放在眼里。</p>
他猜忌他,怀疑他,削他的权。</p>
甚至做出了一件顾茫再也不愿忍让的事情。</p>
墨熄是亲眼看着他堕入深渊的。</p>
他曾经以挚友的身份劝过顾茫,也曾经以同僚的身份和顾茫吵过架。那时候他们同在军机署,顾茫意气低迷,终日旷职。墨熄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青楼里听曲喝酒,枕在舞伎丰软的大腿上,见墨熄来了,他阖一双星辰微动的眼,似笑非笑地望过去,说:“羲和君,来啦。”</p>
墨熄几乎气疯了他砰地将门抵到一边,大步进了厢房,在众人的惊呼中扇了顾茫一个巴掌,说,你他妈的这辈子是不是要一直这样烂下去。</p>
顾茫喝醉了,笑嘻嘻地搂着他的脖子,亲昵地问道:“是啊,墨大公子,要不要跟我烂在一起?”</p>
“滚吧你!”</p>
顾茫哈哈大笑。</p>
他说,没关系,说到底,你是士族,我是奴隶。</p>
我知道你嫌我脏。</p>
我也知道无论我手下的这支军队有多努力,洒多少血死多少人,在当今君上眼里都不值一提。谁让我们本不配修真习法呢,是我们自己出身虽贱,却偏要勉强。</p>
再后来,顾茫被君上派离了都城,却再也没有回来复命。</p>
人们曾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身故了,当时还有不少爱慕他的姑娘为他流泪伤心。</p>
可是有一天,前线却忽然传来军报说,在燎国军阵中看到了顾茫的身影。</p>
顾茫投了敌。</p>
丑闻像野火烧遍重华,所有人的怒焰都被点燃了,只有墨熄的心像结了冰。</p>
他不信。</p>
他一直没有相信。直到亲眼看见。</p>
那是在迷雾苍茫的洞庭湖上,樯橹水兽纵横厮杀。燎国的战术熟悉到令他心境破碎——这种妖孽般诡谲而不要命的打法,他曾经见过无数次。</p>
在昔日顾茫推演的沙盘上,在王八军的一次次辉煌战役中。</p>
墨熄和当时负责战役的主将说,必须全部后撤,不能再打。否则今天这一支前锋整个都会葬身湖底。</p>
“你不是顾茫的对手。”</p>
主帅却不听:“顾茫算什么东西。黄毛小儿,贱奴之血,我一个纯血神裔还能斗不过他?!”</p>
那个花白胡须一大把的老贵族一脸傲慢,他不把顾茫放在眼里。</p>
于是战火横烧。</p>
从前在顾茫率领下百战不殆的王师,第一次在燎国战船前溃不成军。灵舟一个个轰然爆炸,水魔兽从湖底扑杀出来将修士们咬杀。火烧红了天,血映遍了水。</p>
一片惨败哀哭中,墨熄只身御剑,来到了燎国的主楼船中。</p>
烈火烧灼着,黑烟不断上窜。燎国是魔修国家,修士们的法咒毒辣而凶狠,数百道欲向墨熄击杀——</p>
“都住手。”</p>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楼船的舱内,有个身影晃悠着从船舱阴暗处走出来。</p>
他再次看到了顾茫。</p>
顾茫比从前晒得肤色更深,体魄也更强健,只是那双眼睛还没变,黑亮黑亮的,好像能看透世上所有的伎俩。他赤/裸上身,精悍劲瘦的细腰裹了好几圈绷带,肩头披着件黑色罩衫,额前随意束着一道染血的一字巾——是从牺牲的重华王师士卒头上扯落的。</p>
他吊儿郎当地往船舷上一靠,眯眼瞅着前方,然后笑了笑:“羲和君,咱俩好久没见了。”</p>
腥风猎猎鼓动着。</p>
墨熄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叛徒。这个乱臣贼子。</p>
怎会如此——?</p>
他曾觉得燎国是个只崇尚战武残暴至极的国度。顾茫本性纯善,所以他就算会离开重华,也不该投往燎国的属地。</p>
可是现在……</p>
他阖上眼睛,喉结滚动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顾茫……”</p>
“嗯?”</p>
墨熄的声音低沉,却有些压抑着的颤抖,“……你就把自己混到这个地步。”</p>
顾茫在火焰烈光中笑了,垂到脸侧的黑发微微拂动着,他几乎是姿态风流地摊开手掌:“有什么不好吗?”</p>
“……”</p>
“我觉得挺好的,燎国尚才。即使所修黑魔不义,但人人都很公平。”</p>
顾茫说着,指了指自己额前的蓝底金边的一字巾。</p>
“这种纯血贵族的巾带,无论我在贵国怎样入死出生,建立多少奇功声名。因为我的出身,我都永远别想得到。……你知道那种疲惫吗?”</p>
顾茫笑了笑。</p>
“我不甘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