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更凝重了,肖梦琪动情了,她惋惜地说: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进行心理治疗,可他拒绝治疗,一直把战友的牺牲归咎在自己身上,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警察,于是他想离开队伍,就选择了这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要去自首,要证明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警察……坦白地讲,凡在一线和那些嫌疑人打交道的警察,哪个都不会是干干净净的,毕竟他们是站在黑与白界限的最后一道屏障上的,或多或少都会有点污点,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这支队伍的光荣和优秀。我这样说一句,他并不在乎这些钱,否则他不会坦荡地扔出来。”
好,史清淮看到检察官们黯然了,他兴奋地握握拳头。
沉寂片刻,一个检察官叹着气,虽然有点儿感动,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肖主任,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可我问的是这笔钱,不是他的经历。”
“我已经回答你了,他有心理问题,大脑受过刺激,而且不止一次,据我们心理学专业诊断,应该是人格分裂症候群,他为了任务进过监狱,而且长期和嫌疑人打交道,所以在潜意识中,那个嫌疑人的行为模式,已经逐步形成独立的人格,当战友牺牲激发之后……他就选择了自首,他把自己当成嫌疑人了。”肖梦琪道。
这高深的理论听得检察官一愣一愣的,诸人面面相觑,喃喃地说:“不像啊,那人冷静得很,非常清醒。”
“所以我说他有另一个独立人格,我问冯检察您几件事,你们接待的主动自首的公务员,特别是公安干警,很多吗?”肖梦琪问。
“基本没有。”检察官摇头了。
“那他去自首的时候,显得很平静,对不对?”肖梦琪又问。
“对,非常平静。”冯检察官道。
“这就是答案,以一个科级的公安干部身份去自首,而且在这种改变命运的事面前,还能保持这么平静?如果不是精神类问题,那冯检察,您觉得症结何在呢?难道有人高尚到……非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肖梦琪问。
这么一想,还真像精神有问题似的。
冯检察官犹豫了,他随意问:“网上纷传的那些照片呢?这里是纪律队伍,不可能这种事也能容忍吧?”
“这个我们已经调查清楚了,这是询问笔录以及调查报告。”督察处那位领导咬着牙递了份材料。
照片是真的,但是是在余罪服用过量药物和头部撞击昏厥后被姚曼兰等人设计拍摄的。最初是从戚润天手里流出来的,究其原因,是他经营的晋祠山庄地下赌场被查,进而因怨生恨,设计了这个余罪收受性贿赂的证据,为的就是抹黑正在调查涉毒案件的警员,为他们的逃逸扫清道路。同时已经证实与照片相关的申均衡、戚润天均涉嫌制毒案件,这里附有涉案人员的口供。
“这也是精神刺激的一个方面,任务结束后他因为这件诬陷的事身败名裂,加重了他的病情,也为另一个分裂的人格提供了滋生的土壤,在痛惜战友的同时,他把错误全部归咎到自己身上,于是就出了这件啼笑皆非的事……”肖梦琪痛心地说,其他人默不作声地看着。
一个检察官把报告收了起来,语重心长地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相信余罪同志的确为公安事业作出过很大贡献,这个立案拖到现在我们也有这层意思,真正不是危害人民群众、危及我们事业的害群之马,我们总是不忍下这一刀的……余罪同志本人不管是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是出于内疚心态引起了心理状态变异,我表示理解,要真对他处理,我们还真有点儿于心不忍。”
万瑞升、肖梦琪等人长舒了一口气,同情这张牌终究还是起作用了。“可是,”检察官转折了,他郑重地说,“如果真存在以自伤诬陷嫌疑人袭警,进而把他拉下马的事实,他仍然是要负责的,法律可以有同情的成分,可情理终究不是法理,哪怕他拉下马的是一个贪官污吏,大快人心,哪怕他是一个敬职敬业的警察……不能因为是一个嫌疑人,就可以容忍程序的不合法,有一天如果同样的事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发生在无辜的人身上,我们恐怕要追悔莫及了吧?”
“如果真有这种事实的存在,我们严肃处理,听从检方安排。”万瑞升道,有点儿尴尬,检方明显是逼宫了。
“贾原青今天就被押解回五原。”有位检察官看看时间道,“很快就有定论了,我们再等等,中午之前就有结果。”
在座的,胸前起伏,心又一次被揪起来了,其实钱还是小事,那件事才是要命的事,而且尚无定论。
车停在第三医院时,从车窗里透进去,带着霾味的空气让贾原青觉得是那么熟悉,而且有点儿不舒服,和汾河劳改农场的空气质量差得太远,相比而言,他倒是更喜欢那里的田园气息。
后门开了,他躬着身,小心翼翼地下车,管教干部给他解了手铐,他机械地躬身说谢谢。
头发花白了,不过很干净;脸晒黑了,不过很健康;换的这身旧西装很合身,似乎曾经是单位统一定制的,是女儿探监的时候送进去的。他整整衣服,踱向医院门厅,管教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这种经济犯罪嫌疑人没有什么危险性,不过专程从劳改农场回城探亲也算是法外开恩了。
门厅边上,有位姑娘看着看着就掩门哭了,曾经那么意气风发、曾经在女儿眼里无所不能的父亲,转眼间就成了这样,她抽泣着。旁边的邵帅揽着她的肩小声道:“快去啊,不认识爸爸了?”
贾原青踌躇了,有点儿难堪,回头悄声跟管教干部说:“这是我女儿。”
管教干部没有什么表情,示意着:“时间是半个小时,还要接受询问,抓紧点儿吧。”
“谢谢。”贾原青鞠了一躬。快步上来,揽着女儿,悲恸间,大把大把地抹泪,父女两人相拥而泣,女儿泪水涟涟地牵着父亲上楼,去看躺在病床上的母亲。
邵帅被挡住了,两位管教守在门口,根本不容闲人接近。
哭声,就听到里面不断的哭声,是女儿的哭声,还有他妻子撕心裂肺的恸哭,一直在哭,悲欢离合之于一个家庭,仿佛只有眼泪才能诉说天各一方的愁苦。一家人一直在哭,直到时间结束。
那位虚弱的母亲在女儿的搀扶下,居然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居然奇迹般地清醒了。透过门缝,邵帅看到了,她在泪眼婆娑地伸手抚着丈夫瘦削的面庞,给他抹去泪。贾原青揽着女儿,在叮嘱她照顾好妈妈,离别又是一掬热泪。
“谢谢。”
“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
他妻子谦卑地拉着女儿给管教行礼,管教干部安慰着,把人劝住了,拉着贾原青出门了。
没有往下送,那只会更增难堪而已。贾原青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妻女,挥着手,让她们回去,路过摁着电梯的邵帅时,贾原青拱了拱手,谢了声。(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