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一定不会希望某人去死吧。所以我回到家后,都会把自己的心灵和身体分离。诀窍就是把自己当成机器人。对抛来的每句话给出有效率的回答,迅速将被要求的必要工作完成。就算被无礼谩骂,也只是机器人被否定而已,不必伤害我自己。祖母虽然身体不健康,一张嘴倒是动得勤快。买食物回来会嫌弃我偷懒,做饭给她又会骂调味太重。要洗脏衣服时说洗衣机太吵了,又不准我带去投币式洗衣机洗。所以我在家里生活总是屏着气息。打扫、洗碗、洗澡、读书、着装,都极力避免发出声音。但祖母依旧不满意。祖母的不满虽然很多元,但都用同一句话作结。「你想杀了我吗?」祖母每次都挂在嘴边的这句话,我也不必在乎。因为被攻击的是我驱动的机器人,并非我本身。所以我可以马上抱歉地说「对不起」。起初我会将祖母说的话照单全收,但有时我发现自己竟把祖母当成能沟通的对象,就会悲从中来。只要把对方当成神明就好了,哪怕她再任性,只要当成难以理解的存在就能放弃抵抗。因为我同样把她视为人类,期待能透过沟通解决,才会悲从中来。我操作机器人照顾神明。这种非现实到极点的设定,就像三流喜剧一样。但偶尔还是有想哭的时候。不管是哪种喜剧,只要没划下句点,就只有苦痛可言。这场喜剧也不能靠我的意志力终结。祖母腰痛的毛病已经持续一年以上了,在那之后她卧床不起,独居的祖母就这么住进我家。家里没有妈妈,我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当初是我跟爸爸分担照顾祖母的工作,基本上是我放学后负责准备晚餐,洗澡这些粗活就由爸爸处理。要我帮忙照顾这件事似乎让爸爸相当愧疚,但毕竟家里只有两个人,所以无可奈何。亲戚虽然会给一堆意见,但没人出钱也没人出力。爸爸如果休假就会说那天由他照顾祖母,让我转换心情。所以星期天我就能跟朋友去唱歌、买东西、看电影,偶尔也会认真读书。祖母一开始会过意不去,但渐渐就开始烦躁起来。我想是因为不如意的事情太多,让她累积了不少压力吧。爸爸总会耐着性子劝慰、安抚这样的祖母,为她加油打气。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左右,爸爸忽然得单独到外地工作,而且似乎难以推辞。因为无法留在家里照顾祖母,爸爸转而委托到府看护服务,祖母却坚决不肯。她不喜欢让陌生人进家里,也不想让别人碰自己的身体。我们一开始还是硬把看护人员找来,祖母却用「饭有够难吃,差点要没命了」或「他们偷了我的东西」等借口刁难,最后我们只得打消到府看护的念头。我也想过叫爸爸换工作,但实在不符合现实。总之祖母极端厌恶被他人照顾,连住进安养机构都不愿意,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家里的经济条件没那么好,也不是能挑选工作的时代。比以往更憔悴的爸爸低头对我说「麻烦你照顾奶奶」,我也不是骄纵到会开口拒绝的人。我跟成天只会吵嚷嫌弃的祖母不一样,能想像爸爸的辛劳,也能理解他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对我低头。不能理解其实比较幸福吧──我深切地心想。爸爸的口头禅是「没办法」。不管被别人或亲戚硬塞多麻烦的事情,他都会用一句「没办法」全盘接收。被妈妈抛弃也是这个原因,他却也用「没办法」这三个字一举带过。妈妈曾说,用「好好先生」这种说法虽然好听,到头来只是不够精明而已。我虽然赞同妈妈的意见,却无法否定爸爸的生活方式,毕竟世上还是有些无可奈何的事只能用「没办法」来解决。祖母就是这样。如果爸爸生病倒下或失业,家里就会没收入,我可能连学校都没办法去了,这样我们所有人只能惨死街头。所以我接受了必须一人照顾祖母的现实,不是积极,而是消极。借用爸爸的口头禅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早上把祖母的要求完成到最后一刻后,我才会去上学,放学后会立刻回家。因为要帮祖母洗澡,感觉我的手脚都长出了不寻常的肌肉。但还过得去。我很好,很健康,没什么问题。爸爸每隔几天就会打一次电话,我总是这样回答。一半是逞强,一半也是真的。我却很担心这种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爸爸原本只预计去外地工作半年,却延长成一年了,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延长至两、三年。这件事最近让我担心得不得了。跟家里比起来,学校快乐多了。光是待在教室,就能忘记家里的事。虽然上课时会不小心睡着,但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顶多只是被老师叫起来而已。不像祖母会忽然大声咆哮,在某种程度上对话还能成立。午餐也能慢慢享用,虽然渐渐跟不上流行的话题,但跟朋友边聊边吃,不管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因为太开心,感觉一天转眼间就结束了。放学后,我只能婉拒朋友的邀约马上回家,连社团活动都推掉了。其实我很想跟朋友去玩,也舍不得放弃社团。但我也不能丢下祖母不管,所以没办法。我会在车站到家里的这段路上买完晚餐再回去。每天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都让我好忧郁,好想捂着耳朵直接逃到其他地方。我想尽办法压抑这股冲动,做了个深呼吸。从现在开始,我只是为了照顾神明的机器人。机器没有心,所以不管发生任何事都扛得住。不会悲伤,不会愤怒,也不会怀抱杀意,这就是机器的好处。一进家门,就先把祖母的抱怨当成耳边风。之后我会平淡地完成既定工作。让身体像机械般活动时,我用分离的心想着其他事情。以前那个时代似乎很美好。人与人之间充满温情,景气也繁荣,自然景观丰富,完全没有繁琐的科技产物。现在光靠一个电视遥控器都无法满足的祖母,老是如梦呓般反覆说着这些事。那她怎么不死在那个时代呢?因为活太久了,就会变成在这种状态下也会随便怨天尤人,对别人毫无感激的厚颜无耻老人。当时跟那么美好的时代一起死掉的话,就不会变成这样了。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而烦闷感也源源不绝地沉淀在内心深处。以前有人给我看过祖母年轻时的照片,照片中十来岁的年轻祖母穿着漂亮服装,跟同龄朋友笑得十分开心。当时的祖母会跟朋友开开心心地唱歌玩耍吧,应该也会谈恋爱,跟喜欢的人约会。相对地,如今的我什么也不能做。课业、玩乐、恋爱,都没有自由可言。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会帮祖母换尿布。无法翻身的祖母长了褥疮,连自己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我无意比较不幸的程度,也不认为祖母跟我现在一样十五岁时完全没吃过苦。但已经够了吧。祖母马上就要八十五岁了,寿命是我的好几倍。期间也经历过很多开心的事吧。和朋友玩耍,谈恋爱,跟心上人结婚,生下孩子,应该也体会过宝贵的经验。那应该可以去死了吧。每次在照顾祖母或完成她的要求时,我心中的杀意就开始翻腾。浮现在脑海又打消无数次的念头,逐渐增强到难以抹消的地步了。「美保,你越来越常在上课打瞌睡了。」隔天放学后,朋友加奈惠如此嘀咕道。毕竟我在家里实在无法放松,只能在课堂上补眠。待在家里,我日夜都要关心祖母的状况。昨天特别辗转难眠。我知道原因为何。因为希望祖母去死的心情依然存在。做饭的时候,帮她洗澡的时候,只要稍有不慎,不就能轻松夺走她的性命吗?我不是可以亲手结束这场漫长的喜剧吗?我无法摆脱这股诱惑。这么说来,加奈惠在同龄朋友中算是特例,经常看古早的科幻小说,所以应该会陪我聊这种非现实的假设话题。「唉,加奈惠,你有过杀人的念头吗?」「有啊,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吧?晚上睡觉前特别强烈。」「如果这种念头到早上还消不掉怎么办?」我该如何像以前那样分离自己的感情呢?我本来就不期望加奈惠给出正常的答覆,但她却把意想不到的答案摆在我眼前。「那这个给你。」说完,加奈惠从口袋里拿出颜色十分诡异的小瓶子,感觉是理科实验会用到的东西。「枣子读书 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