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徙的旅鼠,面对宽广的河流时,会纷纷投入水中,用身体搭建桥梁。
苏安宜也向来不会退缩。她从不会消沉很久,千方百计和命运抗衡,哪怕头破血流,伤人伤己。只要一息尚存,决不放弃希望。
她便是这样百折不挠的人。
许家睿评价,分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然而,当下的情况让她理不清头绪。
无可抗衡。
命运已经是面前散乱的拼图,让她找不到对抗的发力点。而最关键的一片已经缺失,那就是沈天恩。
假期已经结束,苏安宜回到学校报道。她无心学业,在课堂上神游天外,在图书馆检索资料时也心不在焉,居然在搜索框打了“素查岛”的字样。她好奇心起,索性搜索一番,图书馆内居然还有三本关于素查群岛的藏书,第一本是自助旅游指南,第二本是热带海洋生物图谱,第三本是一份三年前大气海洋学专业的季刊。她将三本书都借出来,连带几本讨论课需要的专业书籍一同取回公寓。
先拿了自助旅游指南来看,上面关于素查岛只有寥寥数语,但尽是溢美之词,说这裏有上天慷慨赐予的净白细腻的沙滩,水晶般清澈优雅的海水,当地人悠闲友善,是一处宁静的天堂。手边的海洋生物图谱来自一位资深的潜水摄影师,他几乎到访过世界上所有知名的潜水水域,其中居然有青叶丸的照片,从船弦探伸出巨幅的橘红色海扇,上面藏匿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豆丁海马。图谱背面有摄影师的个人网站,苏安宜信手打开页面,留言道:“这一定是若干年前的青叶丸,那里现在和异世界一般,倒更像水怪出没的地方。”
对苏安宜而言,大气海洋学季刊不啻于一本天书,充斥着各种她不认识的术语和繁冗抽象的公式,甚至很多符号都是闻所未闻的。她只关心素查岛的一段,按照索引找过去,全文是关于用新模型仿真黑潮途径变化的,只有短短一行字,提及一段分支在素查岛附近与寒流交汇,带来丰富的鱼类资源。即使是叙述性的文字,苏安宜念起来都觉得拗口,她不关心那些数学模型到底是什么原理,只是其中季节性乱流几个字,令她眼前一亮。作者是纽约大学的访问学者,弗朗西斯博士。
第二日她便带了书,连同孜孜以求的精神,乘地铁去纽约大学寻访弗朗西斯。
然而,他在两年前就已经离开纽约大学,目前在波士顿一家研究所供职。苏安宜拿着季刊,想要问是否有人了解其中的相关内容,被系里的工作人员礼貌地拒绝了。她有些失望,在长廊上踱了两个来回,迎面走过一个中国留学生,不断回头打量她,忽然停下脚步,用中文大叫一声:“啊,你是Anna Sui!”
苏安宜失笑,想,我还是Vera Wang呢。
“我的确姓苏。”她除下罩在头上的围巾,友善地笑,“Angela。”
“对对,不好意思,记不住那些名字……原来你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啊!”男生很兴奋,“我妻子很喜欢你,买衣服都参照你的风格。”
“哦,我只是来看一位老朋友,可惜他已经走了。”苏安宜想了想,“本来有一些新装发布会,想请他去看,既然如此,不如改送给你们夫妇好了,到时要来捧场。”她记了男生的名字和地址,说会发请柬过来,随意聊了两句,又问,“你也认识弗朗西斯博士么?其实他是我哥哥的朋友,中间这两年没有太多联系,我以为他还在纽约。”
“当然,他走之前,我和他曾在同一个项目组里。他走得不算光彩,所以没有通知朋友,也是正常。”
“哦?怎么……会这么说呢。”
“当初我们承接了一个项目,分析客户提供的洋流数据,但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引用了部分数据,就是你手中拿的这份季刊。客户很不满意,撤销了资助,后来这个项目就停滞了。我们根据分析结果写的一篇论文,本来已经要在《自然》上發表,也因故撤回了。据说是无法重现最初的模型拟合结果,论文引用的数据与原始数据之间存在矛盾。而弗朗西斯就是负责数据分析最基本步骤的。他承认,为了结果更完美,抛弃了一部分噪点数据。”
无怪系里不愿对他的事情多加评论,苏安宜点头道:“他有时的确太急于求成了。”
“但弗朗西斯一直坚持自己的结论是完美的,好在他是研究环太平洋地区洋流的专家,肯接受他的研究机构很多。不过,据说他在波士顿也不是很得志,常常就去查尔斯河里划船。”
查尔斯河在波士顿汇入大西洋,靠近入海口的南岸是波士顿城,北岸叫作剑桥,这名字并不辱没大不列颠的学府圣地,哈佛和麻省理工就依河而建,两岸更星罗棋布着其他大小高校和科研机构。此处的河道蜿蜒曲折,靠近入海口处浩荡开阔,一向是水上运动爱好者的乐园,夏日里波光粼粼,帆影点点;更有赛艇划艇爱好者在河中荡桨,每年深秋枫叶正红时,有上万人云集此处,百舸争流。
虽然相距不过四个多小时车程,但初春的波士顿比纽约寒冷许多,站在河畔的船坞码头,苏安宜不禁打了个哆嗦,用围巾将领口塞严。辗转着找到弗朗西斯的实验室,得知他约了朋友到河中比赛单人赛艇。她追至码头,眼睁睁看着两艘单艇顺流而下,消失于在河道的转角。
她从船坞出来,绕到一座石桥上向着下游张望。不多时,两艘单人双桨艇疾驶而来,在平静的水面拖曳出长长的波纹。身材高大的桨手领先半个艇身,一直占据河道中心;略瘦小的桨手在距离转角几十米处已经调整方向,做了一个漂亮的切线同时穿过两个弯道,航程大为缩短,瞬时就追赶上来。领先者自然不甘心,也荡桨转弯,艇尾和对方的船头猛烈地碰在一起。两艘划艇摇晃起来,瘦小的桨手几乎翻船,他的对手倒没有坐视不理,伸手去拉他船舷,自己却失了平衡,翻身跌入河里。
苏安宜远远看到,认得是此前离开船坞的二人,急忙沿着河岸跑过去,惊起草坪上一大群加拿大野鹅。皮肤黧黑的中年男子已经将自己的划艇靠岸,伸着一只长桨,将落水者拖到岸边。他手脚沾满河泥,嘴唇冻得发白,剑眉紧蹙:“我输了。”
居然是沈天望。
苏安宜放缓脚步,说不出惊讶还是欣喜,解下围巾踮起脚来覆在他头上。他略微侧头,没有闪开。
“我没有赢,你也没有输。”在船坞里,弗朗西斯煮了一壶热咖啡,“但我想,这位漂亮的小姐不是来和我交流如何变成落汤鸡的。”
苏安宜摇头:“我根本不会,一定撞到岸上。”
“我们中国人有句老话,强大的龙也无法战胜土生土长的蛇。”用英语翻译出来,沈天望自己先笑了,“虽然我在力量和速度上占优势,但在自然河道里,了解地形也占很大优势。”
“河道的方向只是表面的,还有水流的细小变化,和荡桨频率幅度的配合,这些关系很微妙。”弗朗西斯用食指点着自己的头,“不要忘记,研究水流是我的专业。”
“这也正是我来找您的目的。”苏安宜开门见山,“不知道您对素查岛……”
沈天望攥着她的手腕,用力捏了一下。
为时已晚,听到素查岛几个字,弗朗西斯收敛笑容。“小伙子,你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吧。”他转向沈天望,“并不是要和我切磋赛艇这么简单。”
“我们并没有恶意。”沈天望道,“我只是希望,能以朋友的身分和您交谈。”
“就是用友情做砝码,让朋友说他不想说的话题么?”弗朗西斯起身开门,“抱歉,虽然我的学术操守被人质疑,但我更不会和没有诚意的人探讨问题。”
“是我隐瞒来意,如果您认为是对您的欺骗,我向您道歉。”沈天望深深一躬。
“要我相信你的诚意,好,你就从这个船坞游到下游那座大桥,再游回来,大概两公里。希望你能在晚饭前赶回来。”
“一言为定。”沈天望扯去围在身上的绒毯,衣衫单薄,就要出门去。
弗朗西斯狡黠一笑:“我相信你,不一定等于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您的学术研究,我一点都不懂。”苏安宜抢上一步,“请原谅,我不能和您细说来龙去脉。但对于我而言,有一些问题的答案和生命一样重要。您一定很清楚,被人怀疑和疏远是多么难过的事情;更何况,曾经是彼此很重要的人,现在却得不到他的信任。”她回身凝视沈天望,“我也不知道,您是否能解开我们的疑惑,如果您选择沉默,我就再没有机会了。我可以和天望一起去游,如果这样可以换得您更多的信任。”
“你疯了?”沈天望按住她肩头,“知道现在的水温是多少么?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要去。”
“我比任何时候都理智。当我在青叶丸遇到乱流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但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以后才会真正后悔。”
“你去了青叶丸?最近么?”弗朗西斯挑眉,“真是个勇敢,嗬,莽撞的姑娘。”
“就是上个月。您对素查岛,应该很熟悉吧。”
“我在那附近出生。”弗朗西斯又坐下,“你们都回来吧,是我一个人太闷,和你们开玩笑。我大学毕业后在菲律宾工作,研究黑潮,中间回去探望亲友,顺路和附近的研究机构做过一些小课题。之后我来了美国,但和他们还有信件往来。几年前曾经收到来信,说青叶丸被带到海底峭壁边缘。我们怀疑是海洋内波,但缺少足够的数据。”
“什么是内波?”苏安宜问。
“简单说,就是在海平面下面的波浪。和海上的风浪类似,但是力量更大。内波的产生,需要海水密度的分层,相对密度值差异在0.1%以上,并有外力扰动,就会形成内波,有时和海底地貌也有关系。产生内波的越层上下会有力量强大、速度极快的水流。曾经有潜艇在航行时遇到强烈的内波,下坠到深海并被水压挤碎。”
沈天望追问:“足以带动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