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啤酒(1 / 2)

在你身后 陈之遥 1727 字 1个月前

既然话已经说透,吴惟白了随清一眼,无奈笑了笑,走进电梯。

随清看着电梯门合上,关门回到房间里。上床,熄灯,闭眼。她没想骗吴惟,是真的要睡了,如果今夜的氯硝西泮有用的话。

窗帘有遮光层,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黑暗中,丁艾的声音又响起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

随清睁开眼,静静听着。丁艾说的没错,她没什么天赋,三线城市二流院校出身。而且,读的还只是一个四年制的建筑专业,毕业拿工学士学位,就连考一注都要比人家建筑学学士多等两年,后来也没出去留过学。如果不是遇到曾晨,离开学校之后的她很可能早已经改行了,就算坚持下来,最好的机会也不过就是在某个设计院里做几年画图狗,连主创都轮不上。随清,你有什么?曾晨走了,你还有什么?脑子里的声音慢慢从丁艾变成了她自己的。

对于失眠,随清最有经验,料到这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她习以为常,所以并不抗拒,反正抗拒也是徒劳,还不如就当是二十四小时之外多出来的时间。最糟糕的时候,她曾经一连四天没能入睡。现在,已经好多了。

既然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明净的月光照进来,她没开灯,回到床边席地坐下,背靠着床沿。眼前整面墙的落地玻璃就好像是一块显示屏,画面中是马路对面的Q中心。

随清知道有关那里的一切,与其他项目不同,Q中心的设计方案是从中庭绿地开始的。

她记得曾晨说过,他不愿意每个城市都是同一个样子,中心一个广场,竖起一座高塔,还有许多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虽然,他职业生涯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那些广场、高塔与玻璃钢筋搭起的摩天大厦,但他其实一直都想要做一点不一样的事。

有过好几次,他打算接一些慈善项目,比如乡村小学,比如A市市郊福利院。那些地方,他们甚至都已经实地去看过,要怎么做也都有了初步的概念,但最后总是因为一些更加现实的原因放弃了,比如钱,比如时间,比如合伙人的意见。

直到Q中心,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

一棵参天大树,树下有每个人休憩的位置——这句话,曾晨对她讲过,也对邱其振讲过。她可以无条件地为之感动,资本家却要考虑更加实际的问题。将商业地产的内部空间翻折成为向社区开放的绿地并不是无成本无风险的事情,作为业主的众联地产经过反覆调研论证,最终才同意了这个方案。

此刻,她细细地审视,每一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最终落到裙楼商场区巨大的翘曲飞檐上面,那个地方,她跟结构工程师磨了很久,恩威并施,才原封不动地造出来。在丁艾看来,她只配做这样庶务性的工作,但这一次丁艾却是错了。那道飞檐是她的主意,她可以确定。

几年前,她跟曾晨去看电影。电影讲述一个虚构的非洲王国,科技极其发达,城市美轮美奂,其建筑风格又与任何一个现实中的城市截然不同,低层架空、开放式中庭、木雕、茅草与夯土,处处可见。

电影散场后,他们去吃饭。她对曾晨说:现在的城市审美充满了西方意味,如果中国自唐朝一路昌盛,如今也是个老牌发达国家了。要是有那样一个平行世界,其中的城市不知是什么样子的?她甚至还在电影票的背面画了草图,就是这样一个巨大无极的翘曲飞檐。

至尊宝和牛夫人会在上面看月亮,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可以在那里比剑。她记得自己这样对曾晨说,记得曾晨笑起来,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耳垂与脸颊。他总是这样做,以至于现在她还时常感受到他的手抚过她皮肤的触觉。

后来,随清又看过一遍那部电影。那是在另一座小城市,一间有些破败的电影院,不知为什么迟了年把才拿到拷贝。那个时候,曾晨已经走了,她一个人,买了一张票入场。除了她,影厅内只坐了零落的几个观众。电影看到一半,后排有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她猝然回头,他没说话,只给她看他的手机屏幕,上面写着——可以坐到你旁边吗?

那段日子,她的状态差到极点,当然不会有那样的自信,以为自己会得到陌生人的青眼。那人大约是看出她的寂寞,确信可以在她这裏得到些什么。电影院实在是个再方便不过的场合,事后连名字都不必交换,甚至连彼此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毫无后顾之忧。

当然,她拒绝了,但还是坐在那里看完了那场电影。那个陌生人最终坐到谁身边,有没有得手,她并不关心。她的确寂寞,曾晨的离去在她周遭留下巨大的真空地带。但其他人,无论做什么,都不可能弥补这种真空。而对于她自己来说,只有工作,不分昼夜的工作,才能在这真空里喘上一口气来。

那时,每个人都对她说“节哀”,鼓励她要坚强。而她一点也不想节哀,也不需要任何鼓励。

曾晨手中的项目繁复庞杂,Q中心,行为艺术馆,极限体验度假村,以及他的书,他的概念家具,他的装置艺术,甚至还有一个基金,每年选出三个建筑专业的学生,资助他们的研究项目。他一走,留下千头万绪,所里其他人或许会暗暗抱怨,但对于她来说,却是赖以生存的氧气。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根本就没有离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个建筑师的好处,可以留下一些东西,在生命终结之后迤逦不去。只可惜遗憾还是有的,他终究还是没能同她一起坐在那道飞檐上面。

随清这样想着,静静笑起来。也难怪邱其振这样当心,今天Q中心落成,曾晨留下的项目就都做完了。今天,是他真正离开的日子。

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随清问自己。没有答案,她只是漫无目的地看着那道飞檐,从最低一直到最高处,直到看见那伸向夜空的檐角上似乎有一个细小的黑影。她心中一颤,爬到落地窗边再看,那个地方却已经沉到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