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名士公寓之后的那几天,随清忙碌到了极致。
方案虽然已经确定,但与前一版相比,改动很大。基本图、分析图、效果图,平、立、剖面各种图,几乎全部推倒重来。文本部分的设计构思、环境分析、功能布局、安全说明,也都是从零开始,甚至连可参考的前鉴都没有。
而她这人又自知表达能力有限,为了尽可能的将想法展示清楚,便又启用那个笨办法——做模型。
说起来,这法子不仅笨,而且老。她跟着曾晨之后的第一个大项目,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次曾晨所作的设计初稿,以及自己对那个方案的折服。她生怕业主不能理解,想要做出改动。她真是一分一毫都不舍得改,于是便通宵达旦,一根筋似地把每一个细节摸透参悟,再把所有能够体现设计主旨的关键部分统统做成了模型。当时还没有多少3D打印,那些模型全都是她用卡纸手作出来的。临到讲方案的那天,白色的纸模一层一层在会议桌上堆得老高,摊开来足可以占满整个房间。
而那个项目的业主,这么巧,就是邱其振。
她记得老邱走进会议室看见那些模型时的面色,也记得他当时这样讲:“有些东西完全可以平面推敲,我看得懂,不需要都做成模型,搞得好像很有工作量的样子。”
后来,她也知道了老邱没说大话,人家本科是在伯克利念的土木,硕士念的建筑管理与金融,做房地产投资已经二十多年了,再回想自己当时的狂妄,实在有些羞惭。但在当时,她只是继续一根筋地回答:“并不是这样的,这裏面每一个模型都各有各的作用。”
然后,她拿出其中的一个,告诉他这个部分解决了问题A,又拿出一个,解决了B,再拿出一个,解决了前面两个模型没能解决的问题C,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仿佛没有穷尽。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她甚至还记得在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邱其振淡漠的不屑,曾晨的笃定与忍俊不禁。那时,BLU只是才刚开张的小事务所,纵联是他们接洽过的最大的客户。但那时的曾晨就是这么拽,也的确有拽的资本。他甚至改变了她,让她在那个时刻敢于站出来讲话。
她在脑中描摹他的眉目,骄傲地想。
一切,记忆犹新。
笨,而且老,但不管怎么说,她始终觉得这个办法的确管用。那个方案最终顺利通过,分毫未改,而且在那之后的十年中,BLU总是能拿到纵联的地产开发项目。
现在再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曾晨可能就是喜欢她的,否则也不会纵着一个实习生在那么重要的场合作妖。再转念,又觉得不是。有时,她觉得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当她看回去,他又避开了,让她觉得一切都只是自己的错觉。他对她很好,却从来没有半点逾越。直到整整一年之后,还是她先走出了那一步。
但现在再想那些还有什么意义呢?随清怆然,抛开这个念头。
老办法既然用起来,新晋实习生魏大雷便也跟十年前的她一样通宵达旦。
随清很快欣慰地发现,此人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不能熬夜。所幸住得近,做到半夜,回去眯一会儿,冲个冷水澡,又可以回来继续。
可她才夸他几句,他便又抖起来,大谈设计的核心是灵感,就像阿基米德喊出“啊哈,我知道了!”那样的灵光一现。如果没有一个简洁、巧妙、自圆其说的概念,他是不熬夜的,不是不愿意,而是根本不知道熬夜干什么。
“所以说,你的确会看到某人熬更守夜地画图,但这只是他10%的状态,”他继而说起学校里的事来,“一个月前方案还没确定的时候,那家伙要是没课,很可能会睡到中午才起来吃个饭,然后下午在公园里喝冰咖啡看书,晚上再去健身房举铁,但脑子里一直是在想设计的……”
“请问这位睡到中午的仁兄是谁?”随清打断他笑问。
“没错,就是在下。”他涎脸回答,并无半点惭愧。
她开玩笑打击他,说到底还是实习生啊,才有心有力大谈灵感。可不知为什么又有些触动,十年前,她仿佛也对着曾晨说过类似的话。
那个时候,曾晨又是怎么看她的呢?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胸口却是许久虚空的痛。
笑过痛过,她不得不承认魏大雷说的确有些道理。一个好的概念,她确信自己已经有了,剩下的就取决于这短短两周之内的执行力。
从前在BLU,她也曾通宵工作过,办公室里有全部换洗衣物和各种日用品。此地条件有限,住的又有些远,再这么加班下去,势必得有个方便吃饭洗漱的地方。于是,便又找来对过街上的中介小阳,询问本楼有没有正挂牌出租的住宅。
房子很快找到了,就在本座八楼,她花了十分钟上去看了看。
“最高楼层,全新装修,家具电器全配,270度观景阳台……”中介小阳又谈起生意经。
随清推开阳台门,又如上一次一样挑刺还价:“卧室正对着大马路,风水上管这叫万箭穿心,似乎不大好。”
但这一次却没有奏效,小阳笑答:“阿姐,你看这装修,房东本来就是打算要借给老外的,哪里会考虑什么风水呢?”
装修?随清在屋内四顾,也是无语了。能拆掉的隔断都已经拆掉,六尺大床,明蓝色的墙,以及靠墙放着的巨大的镜子,浴缸就在房间中央,无遮无挡。到处都像是在尖叫着——艳遇!艳遇!这一百年的老房子,已不光是焕发青春那么简单,简直就是在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