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拥抱(1 / 2)

在你身后 陈之遥 1952 字 1个月前

当天夜里,随清住进了精衞中心的心境障碍病区。这是病房楼层指示上的官方名称,但不管是病人还是医院的护士、护工,都顺嘴管那里叫抑郁症病区。

随清一个人在住院部楼下办好了所有手续,去收费处预存了费用,又到医院旁边的超市里买了些生活必需品。而后,她搭电梯上楼,在护士站换衣服,抽血,称体重,戴腕带。进病房之前,当值的床位医生来问诊,她就把在门诊跟叶医生说的情况又重复了一遍,过去的状态,现在的状态,以及所有可能的诱因。

那时,正好又有一个新入院的病人进来。是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神情恍惚,脸色苍白得像纸,瘦得不剩七十斤。护士让做什么,女孩子一点反应都没有,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得由母亲在耳朵旁边重复几遍才能完成。

随清听见护士跟家属说话,才知道女孩是重度抑郁伴强迫症,暴食,再催吐,身体上才刚稳定下来,从综合医院转过来的。她在旁边看着,心裏想,像她这样什么都能自理就来住院的,大概也真是很少见了。

离开护士站,随清被安排到了一个两人间。那个病房里已经住着一个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女人,长得挺漂亮,也挺爱漂亮,身上没穿统一的蓝白灰条纹病服,而是一套粉紫色维秘睡衣裤。女人也是双相,正在躁狂期,而且还是最典型的那种,滔滔不绝地讲话,可以讲上一整天。

随清才住进去没多会儿,隔壁床就已经差不多把所有的家庭情况都跟她说了——有个四岁的儿子,老公又帅又有钱,自己是全职太太,割腕进来的。

随清听着,心裏又在想,把两个处于躁狂期的双相放在一个病房里,医生到底是怎么考虑的?不怕她们打起来么?

不过,她自己显然是个非典型。收拾好床铺和日用品,坐在床边吃过医院食堂送来的晚餐,她又开了电脑,把下午看病耽误的进度都赶上了,然后收发邮件、更新项目日程,安排好明天的工作。

起初,隔壁床那位全职太太跟她讲话,她还不好意不敷衍几句,觉得自己就像电视剧里那种假模假式的女强人,人都躺在医院里了,还要抱着电脑。后来才意识到,她其实跟那位太太也差不了多少。她也是停不下来,只是表现形式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实质上的不同。

晚上十点钟,护士进来发药,她们两个人都是一大把。全职太太已经几近几出,经验丰富,还没等护士说话,就过来看随清吃的药,把药名和功效都介绍了一遍——白色长的那种是思诺思,治失眠的;小的圆形是拉莫三嗪,情绪稳定剂;还有白色大一点的那个片剂是奥氮平,治精神分裂的……

随清怔了怔,心想,叶医生到底还是安慰她了。

其他的药,效果不知。但思诺思挺有用的,她吃下去不久,就睡过去了,也没做梦。

醒来之后以为已经是早上,虽然天还没亮,但至少也应该是第二天了。但她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机,一开始以为是屏幕没有刷新,关掉又重新打开,确认了几次才知道没看错。时钟显示22点37分,也就是说,她睡了三十七分钟。

那之后,便是一点睡意都没了。她可以闻到空气里极其细微的紫外线消毒的气味,听见远远近近每一点声音,高架上汽车驶过,楼下正清运垃圾,医院外面某个通宵棋牌室里有人输了钱在吵架,护士在走廊上来回走动,电梯在井道里升升降降,隔开几间病房有人闷声哭泣,哭了一会儿,声音轻下去,渐渐听不到了,应该是睡着了。

凌晨三点钟,护士来巡房,发现她还醒着,记下时间,又给她吃了一粒思诺思。

早上六点,又是抽血检查,她仍旧醒着。

八点半,叶医生来了,跟她聊了会儿,看了昨晚的记录,问她睡不着心裏在想什么?

随清努力回忆,好像什么都想了,过去的事,第二天的工作,以及那架正在越洋飞行的飞机。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至少没能想出任何结果。一切就像那架飞机,在云层之上追着太阳飞着,跨越国际日期变更线,使得长日迤逦不去。

叶医生看了看她的床边,简单到等于没有的生活用品,齐全到什么都有的办公设备,问:“没有联系家里人?”

随清想到了钱瑛,几乎已经可以预见母亲听说她住院之后脸上的表情,是那样一种意料之中的失望。莫说是现在这样虚无缥缈的病因,就算是身体上的疾病,很可能也是一样的。她还清楚地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大考,她因为严重的痛经没能参加下午的考试。班主任叫了车送她回家休息,钱瑛看到她,脸上就是那样的表情。

钱瑛会想,她这个女儿就是这样,刚刚好了一点,做出一些成绩,到了关键的时候又不行了。

她于是摇了摇头,答:“我就一个人。”

关于奥氮平,她也问了叶医生。

叶医生解释:“这也是治双相的常用药。”

随清又问:“您的意思是,这两种病之间并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

“双相,或者精分,都只是一个名词,”叶医生答得很温和,“精神科几乎都是特异性的疾病,每个人都不一样。”

叶医生走后,随清又开了电脑继续工作。

隔壁床的全职太太也起来了,还是像前一夜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话,说躁狂期发作起来,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结婚前就是蒲酒吧,各种一|夜|情,后来总算稳定了几年,结了婚生了孩子。但等到孩子出生之后又不对了,趁老公加班,偷偷跑出去约炮,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差点出事。过后又恨死了自己,十几天根本起不来床,这么要好看的人,连头都懒得洗,从床上移动到浴室那几步路,走得好像登珠峰顶那么窒息。

随清只是听着,又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必要呆在这裏。她好像从来没做过那么出格的事,哪怕是在那场车祸之后,除了去过几次交警队,又因为换气过度进过医院,以及后来出席葬礼的那半天,她连假都没请过。每天上班,下班,加班,开车的时候礼让行人,买东西付了钱还不忘说一声谢谢。就算是现在,人已经住进医院里,她这一天过得就跟还在办公室里一样,电话,邮件,图纸,一样都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