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半夜醒来,看见她还趴在桌上画图。
“放过你的老背,让它歇歇吧!”他睡眼惺忪地笑她。
她不理他,扔过来一瓶子布洛芬。
那时,已经是秋天了。加州酒店的改旧很成功,照片在网络上流传着,亦有媒体关注。他签下一家酒店管理公司负责日常运营,一切整装待发。其实,他完全可以选择更实惠的做法,比如只做业主,把经营权整个放出去,坐收租金即可。甚至也可以像最初打算的那样,直接加价出手。但他却发现自己不舍得,此地不是一宗快进快出的交易,而是他的作品,第一个作品。 虽然古怪,老旧,处处透着不完美,但他不舍得。
也就是在那个月,本地漫画展开幕,加州酒店也重新开门营业。B.P.R.D.在此地聚会,又先后有几套新面市的漫画在这裏办了读者见面会,当时酒店的门市房价已经涨到了改造之前同时期的三倍还要多。按照地产投资圈子里估值的套路,若是此时出手,价格也至少是他买进时的三倍。可以说,他成功了。
或许是一时高兴昏了头,就是在那个月,他向她求了婚。
哪怕早一个礼拜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这么做,但这念头就是凭空冒了出来,然后再也甩不掉了。他悄悄买了戒指,订了餐厅,准备好了一切。临到当场,却发现自己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要是给他父亲听见,准得气死。他的口吃可是花了大价钱纠正过来的。更糟糕的是,他的两只手一直不停地出汗,在桌面上按一下都会留下印子。他甚至怀疑等她打开戒指盒的时候,可能会发现外面那层丝绒是湿的。
那是他仪态最坏的一次,他觉得自己蠢得要死,竟然学这种俗而又俗的套路,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
但是到了最后,一切都无所谓了。当他终于说出那句话,当她兴奋地跳起来,在一屋子的人面前亲吻了他,所有的不完美就都完美了。
他们喝了酒,紧紧拥抱,然后疯了似地跑回家。两个人都累得要死,脑子里却又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计划,一整夜都睡不着。
感恩节很快就到了,她带着他回家。有一点特别的是,她的家在加拿大的魁北克省,那个感恩节当然也是加拿大的感恩节,那一年的十月二十三日。
在那里,他见到了她的家人。同样也是热闹的一大家子,却不是见了面就会发生群体性殴斗的那一种。她家是法国裔,每个人看到他都照欧洲规矩拥抱,然后在两边脸颊上mua两下。她的父母祝福了他们,一个哥哥两个弟弟围着他讲话,最小的才几岁大。他实在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起初很有些压迫感,直到看见她忍着笑,才觉得自己这种戒备真是好笑,总算慢慢松下来。
当天晚上,他们睡在她小时候的房间里。四壁贴的墙纸有些旧了,每一件家具都有磨损的痕迹。她一点点告诉他,在哪里撞到过头,在哪里藏过秘密,又在哪里刻下过长高的印记。他静静听着,有时候笑起来,愈加觉得她过去的每一天他都想了解。他也想告诉她自己的事,但他不急,只觉未来漫漫地在眼前展开,他们有的是时间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二天,她带他去她的枫林。
“这块地是我的,”她告诉他,“我将来要在那里造一座白色的房子,朝向枫树林的窗是一整块玻璃,就像一个画框……”
那时他们正躺在林间厚厚的落叶上,她伸出双臂,两只手虎口张开,比出一个长方形的取景框。他从她指间看出去,已经可以想象那扇窗,以及窗外的枫树林。那会是个很妙的设计,窗框围着的那副画是活的,一年四季都在裏面了。
短短几天之后,他们离开加拿大返回洛杉矶。转眼万圣节到了,又是加州酒店古古怪怪的旺季。
合伙人问起他旅行如何,他笑而不答,就像从前一样,有些事他留着,只给自己知道。但这一次的经历却又跟从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如果非要形容,他只说得出一个字,飘。他自觉就像个恋爱中的傻瓜,哪怕是十几岁的时候都从来没有这样过。
那是1997年的年末,生活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一切都刚刚展开,无论走向那里都有无限多的可能。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接到太平洋那一边的小岛上打来的电话,电话那一端是他家的律师,告诉他,他的父亲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