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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颐与邵雍关系不佳,也不是没有缘由。程颐之父程珦,表字是伯温。而邵雍给他的儿子,起的名字也是伯温。要说避讳的话,不是一家人,也无需讲究这些。但抬头不见低头见,同时洛阳城中的闻人贤达,互相之间总得给个面子。儿子什么名字不能起,偏偏要用上程家老父的表字。
程颢性格洒脱,对此并不在意,大不了不去叫邵家长子的名讳就行了。而程颐是极重礼法,对于父亲的字号成了邵雍儿子的名字,一直隐怒在心。
程颢程颐兄弟俩性格差别显而易见。曾有一次两人去赴宴,在宴席,主人找来了一批妓女。程颢安坐如素,宾主尽欢;而程颐却是拂衣而去。到了第二天,程颐仍是怒积于心,而程颢则笑道,“昨日本有,心上却无;今日本无,心上却有。”
所以邵雍也只跟程颢走得多,程颐是附带而已。前日邵雍写诗,说起洛阳贤达,就是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然后便是程颢,没有程颐的份。
这一番内情,也算不上秘密,连张戬都听说。韩冈到盩庢县拜访他的时候,还被他叮嘱了一番,莫在程颐面前提邵雍。邵雍虽然是大儒,但世间流传的却是他算卦批命的本事。张戬也是担心韩冈兴头起来,跑去请邵雍算上一卦,算算他能不能考上进士——进士考前烧香拜佛的事很常见,张戬也不是白担心——让程颐听到了,可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送走了邵家仆人,程颐回头跟韩冈告罪,言辞间不掩对韩冈的欣赏。韩冈的态度摆得很正,任何一个教授弟子的老师,没有一个不想见到能如此尊师重道的弟子。
问了几句张载、张戬的近况,程颐便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玉昆,最后一句你说得的确是好。”
前面翻阅张载来信时,程颐一眼就看到那四句必然光耀古今,为后世儒者明道的名言。虽然读信时气定神闲,但心中也是激荡不已。张载和他的弟子们喊出的这个口号,振聋发聩。张载一直提倡的‘大其心’,使得关学一脉的气魄,让其他学派难以企及。
“也是几位先生教授之功。”韩冈顿了一顿,“同时是韩冈在河湟数载所历种种之后,才有的一番心愿。”
“玉昆你的行事为人,子厚表叔在信中多有夸赞。在河湟战事激烈的时候,仍不忘揣摩大道,更是难能可贵。”
程颐客套了两句,便带出了自己要说的话。
韩冈冲着程颐拱手致礼:“格物致知一说,在子厚先生那里也有闻及。不过韩冈更多的,还是两年前在京城伯淳先生那里受教的结果。韩冈自得了伯淳先生的开悟,回去后便事事留心,风吹草动,马拉车行,皆拿去格。日久功深,也终于小有心得。”
韩冈并没有标榜张载,而是将提点之功归于程颢。但程颐明白,他和程颢所说的格物致知,却与韩冈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都是想自万物中找出永恒不灭的道,但各自走上的路,是截然不同!
在二程之前,无论是汉时郑玄、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解释成‘来’,将格物致知四个字倒过来解释,知善事,来善物,知恶事,来恶物。到了今朝,汉唐的解法被宋儒抛弃,各家便有各家的解释了,但还是小家子气为多,比如司马光,将格说成是抵御——抵御外物之诱,然后方能知至道。
二程所言格物,却是穷究万物至理,格出来的是形而上的大道。这一点,可以算是他们所首创,也让他们傲视其余众家儒者。
而韩冈的格物得启于程颢,可格出来的道,却没有脱离有形之物,反而更近于形而下的器。所谓的力学三律,都是直接作用于外物上,从里到外都是张载气为本源的认知。大其心是大了,但未免太过于浅薄。
程颐毫无避忌的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并说道:“正如湖海之别,想那洞庭、鄱阳,虽然广阔如海,又近于世人,可究竟不如海之渊深。”
身为一代儒门宗师,必然已经拥有了自己的道路。在大道已经走得很远,又怎会为他人之言所影响?韩冈也没能指望可以说服程颐,而他也不想跟程颐这位主人吵起来。
“万事万物皆有道,皆是韩冈所欲知,吃饭读书时,亦处处可见。”韩冈微微欠身,不与程颐咄咄逼人的眼神对视,“力学三律,韩冈偶得之,不敢称知为大道,但推及他物,亦能得以验证。能知一物之源理,便可推而广之,此便是道。致知明道,便可以诚心用于天下。”
程颐气貌凛然,而韩冈则谦和有礼,但气氛却是紧绷着,大道之争不同于他事,不可和而同之,互相之间都难以说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