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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明抱着孩子,跟他一起进入西门瓮城的百十个同伴,在城墙的阴影下坐了一排。
他们看着代表寨主的大旗出去又进来,看见瓮城内的军官神色肃穆的送走率军出战的秦将军,又带着欢快和崇敬将他迎了进来。
“赢了?”申明听见旁边的瘦弱汉子用不可思议的腔调说着。
“打得辽狗屁滚尿流!”走在旁边的士兵大声宣扬。
瘦弱汉子一下跳起,扬起手兴奋的欢呼。周围的人们历经磨难,没有太多精力,虽是跟着欢庆起来,却是有气无力。
申明迟钝得没有什么动静,官军赢了一回,是该高兴的,可申明发觉自己完全无法融入到周围欢乐的气氛中。家里人都死光了,想开心,嘴角都扯不开。
怀里的娃娃被声音惊得哭了起来,不知几日没有进奶。水,哭声细哑得跟猫崽儿差不多。
申明慌里慌张的哄着,手忙脚乱。过去他都没有好好抱过自己的儿女,现在想抱都抱不了了。强忍着抹泪的冲动,申明轻轻摇晃着襁褓。
哭声还是没停,申明都不知道怎么办了。旁边递过来一个装满水的葫芦,是身旁不远的一名年轻士兵。
年轻士兵的脸上满是善意的笑容,手里的葫芦又递上来一点,说,“给娃儿喝点水。”
啪,士兵的手被另一旁的军官拍掉,白眼相对,“你家的娃儿喂冷水?!”
士兵委委屈屈,“俺还没娃儿。”
“哥哥,兴哥他还是童子鸡,水道旱道都分不清呐,肯定不懂啊。”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年长点道士兵比了一个猥琐的手势,欢快的喊着。
一阵哄笑声,年轻士兵涨红了脸,骂道,“你娘道水道旱道俺都知道!”
年长士兵没生气,“急啥,过两日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
“滚一边吵去。”军官挥手把两个士兵赶走,他三十上下,有几分老成,和声细气的对申明道,“老丈,再等一等,等能进寨里了,就给你找点热汤水。”
申明点头,想说点感谢的话,却没说出来。
说了几句话,见申明木愣愣的没多少反应,军官就不对他说了,起身来叫过一个士兵,“怎么还没消息,去催一催,这边还有娃儿呢。”
“是啊,是啊,还有娃儿呢。”瘦弱汉子热心的帮申明说这话,“娃儿饿得时间长了,看着也弱,说不准还得了病。俺们不进去就罢了,娃儿要早些进去找医官。”
申明周围的人,相干不相干的都附和了几句。
士兵奉命进城去,转头就从内门跑出来,后面跟着一名手持小旗的士兵。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们的身上,申明发现身边的瘦弱汉子屁股就抬了抬,身子向前倾去,两只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后面的那个士兵。
两名士兵小跑着来到军官身旁,低声说了几句,军官连连点头。
是能进城了吗?
人群中隐隐起了点骚动,申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心中多了一份焦急。
他这时听见旁边的同伴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下面攥起拳头,正面看不出来,可从申明的角度上,瘦弱汉子的紧张都从身体里快要溢出来了。
军官接过小旗,随手插在腰间皮带上,回头面向所有百姓,“都监已经下令,现在你们可以进城去了。”
瓮城里面的百姓还坐着的都跳了起来,申明扶着墙,也慢慢的站起。
“不过……”军官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不知做了什么,周围的士兵都握紧了手中的火枪,紧绷的姿势充满了戒备。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百姓们刚刚出现在脸上的笑容消退了,方才还和蔼可亲的军汉一转就变成了要人命的架势,在辽人手中饱受折磨的人们识趣的闭上了嘴。
他们安静的听军官说,“不过都监有令,为防辽人细作潜越,四处瓮城中百姓,妇孺及七十岁以上可以先行入城,其余人等须检问明白方可入内。”
几乎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瓮城中百多人,一多半是女子,剩下的男性老的老少的少,年纪能被列入丁壮的,只有十几个,都是一副瘦弱不堪驱用的模样。本来就是辽人看不上眼才丢出来的。全是千真万确的宋人,又是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就算被检问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失去?
“俺们都是正经大宋人,怎么会给辽狗做奸细!”瘦弱汉子不痛快的爆了一句。
“快点查吧。”另一个在搜检行列的男子则催促道。
“闭嘴。”军官冷脸呵斥一句,“没有问话不得开口。若有人妄论是非,煽动人心,视同辽人奸细!”
后开口的男子缩起了脖子,嘴都不敢张了。而瘦弱汉子,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申明看了看他,觉得他的身子过于僵硬了一点。
军官指挥着所有人,“是女人就先进城去,小娃儿也先进去。剩下的都盘问清楚,岁数不好定,看着不像就不是,有一点嫌疑的都给我扣下来。”
“排队,排队。”
“都排队。”
“这里是男人排队,女人就往内门走,别耽搁。”
“还有这小娃儿,有相熟的就顺便就带进去,里面好歹有口热水凉汤,先喝上。”
“你,停一下……你是女的?”
“喂,你哪里像婆娘了?分明就是个汉子。”
“六婆娘,你真跟婆娘一样废话多了。别罗嗦,你以为都监那样的精细人会想不到,门里面早安排了妇人搜查身子。你们都听清楚了!要是进城后被探明白是假扮的,直接当奸细砍了,可不会像现在,只绑了待审。自己想清楚再走,若是之后被砍了脑袋,去阎王爷那里别怪我没说。”
场面上看着有些乱,实则很快就被梳理得有条有理起来。
还抓住了一个装扮成女人的男子,自称是为了逃命才改装,但没人理会他的辩解,直接一棍子拍翻了,四马攒蹄的捆了丢到一边。
女人和年龄特征明显的幼。童都进了内门去。内门只开了一条小缝,仅容一人通过,到底另一面有没有岗哨,搜检这些女子就不得而知了。
而男子这一边,检问得就严格得多。
每一个人都被要求脱下衣袍,确认身体状况,胳膊上但凡有一点肌肉,两腿有那么丁点罗圈,都被拎到一旁仔细盘问:是否习过武?是否骑过马?是否打过猎?是否上过阵?是否是辽人的细作?年甲几何?家在何方?家眷几人?作何营生?何时遭劫?又是怎么被辽人抓住?为什么没被拉去做苦力?有没有相熟的亲友可以做保?一连串的问题砸得人晕头转向。
即使经过了身体检查,之后一样要被询问年龄籍贯,有无可以作保的同伴,最好有身在天门寨中可以作保的亲友邻里。
只有十几个人,因为从内到外的确一副老相,被放了进去,或是在城中有保人,且说对了番细节,被拉到旁边等待确认,其他人都是被反复盘问。
不仅仅是被检查的百姓对此感到十分疲倦,就是检查盘问他们的士兵也因为要提防潜藏的辽人奸细,还有头顶上的烈日,而变得烦躁起来。稍微有点抵触的态度,就会被他们叫来拿着绳索和棍棒的同伴。
手段粗暴的连着抓了三人,队列中的所有人都学会老实听话。但烦躁的根源还在,使得气氛越发的紧张起来。
申明一直都是老老实实的排在队列中。
轮到他的时候,他顺从的走上前,把怀里的娃儿交给旁边的士兵,然后主动脱下衣袍。
申明本身出身优裕,虽没有习武,但常年的丰裕的生活,使得他筋骨肌肤跟他现在的面相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旁打下手的一个年幼士兵,带着几许惊讶的问申明,“阿公,你今年贵庚?”
十四五岁的娃娃兵满是稚气,说起话来则带着斯文。读过两年书,在十几岁的娃儿中,现在是越来越多了。
申明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小人今年三十七。”
才三十七?申明的回答在人群中带了一阵小小惊声。
“真的是三十七?”负责这个岗位的小校都忍不住多问一句。
“三十七。”申明默然点头,有些发懵。
家破人亡后的这段时间,他一直颠沛流离。没有镜子,也没有洗脸,他只知道包括辽人都看他老,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觉,并不知道自己全白了头发。
军官听到动静,大步走了过来。他一直都在稍远处压阵,身边十几名士兵,全副武装,随时可以出动镇压任何骚乱,只是站在那里,就有很大威慑力了。
走到申明身边,问清楚了情况,军官打量了申明两眼,摇摇头,“三十七,是不像。”他跟着又问负责这一岗位的小校,“但他像有七十岁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