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不知道什么叫“优化不良资产”,可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优化不良资产。
自从伪唐占了陕西全境和河套,这次又霸道无比的吞下高丽,忽必烈就明白,中原对于大蒙古国来说,已经不是“首善之区”。
作为一个英主,忽必烈当然拥有敏锐的目光和前瞻性。他比任何蒙古贵族都看的更清楚,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局势就是“南强北弱”!
南方的人口,钱粮远超北方。就是唐军战力,也不在大元铁骑之下,而且实力还在增长,此消彼长之下,异日一旦唐军大举北伐,大元挡得住么?
唐寇火器之犀利,远胜大元,水师之强更是举世无敌,这东边和辽东海岸,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大元铁骑日日提防,疲如奔命,何时是个头?
伪唐民心,也尽在李洛掌控。此人慷豪族贵家之慨,搞什么均田令,轻徭薄赋,摊丁入亩,改土归流,大肆邀买小民之心,哄的好几千万草民死心塌地的卖命。
而且伪唐拿到陕西,川西,河套,得到大量战马,最弱的骑兵也越来越强大。到时骑兵和火器配合,大元怎么打?就算打赢了,那要死多少金贵的蒙古勇士?
国族人口太少了,死一个少一个,都没办法补充。要是在中原损耗过大,他拿什么镇住西方偌大的领土?
本来,即便这样,忽必烈也决定在中原和唐军决战,用中原的地形,发挥蒙古铁骑的威力,狠狠教训唐军,就算打烂中原,十室九空,他也不心疼。
可好死不死的是,这北地的汉人心气,忽然就高昂起来,胆子越来越大,竟然仗着伪唐撑腰,开始大规模的抗税抗役。
“驱除鞑虏,恢复中原”这样的悖逆狂言,不知何时就传遍整个北国,就连乡间小儿,也都会说!
而之前强势的地方豪族和村社保长甲主,竟然不敢过于逼迫,害怕他们造反,害怕唐军北伐后惩处他们。
收上来的钱粮,越来越少。能征发的劳役,也越来越少。相反,草民和奴隶的脾气却越来越大。
反意最烈的河南淮南等地,甚至有草民公开对收税的豪族叫嚣:“你们这些二鞑子别欺人太甚,等到南边大军一到,看你们怎么死。”
这还得了?
要是换了往日,官府早就出兵镇压了。可如今竟到了众怒难犯的地步,一旦镇压杀戮,那就是遍地反旗,伪唐就会趁机大举北伐,到时汉军还靠得住?蒙古大军就会四面楚歌,处处皆敌,陷入中原的泥潭!
这是忽必烈最不愿意看到的。
平时,他视汉人为犬羊,可此时他猛然发现,汉人平时固然是犬羊,可一旦被逼急了,那就是豺狼,就是滔天大火。
现在的北地,反元之心如火如荼,就是一个即将被点燃的火药桶。朝廷敢镇压抗税,立马就会引爆。
他知道这一切是伪唐奸细策划的阳谋,说明北地已经被伪唐奸细渗透的不像样子了。朝廷很难消灭那些奸细,就是查,那也很难。
再说,就算消灭那些奸细,现在也没有什么用了。
大元佔着中原,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钱粮和奴隶?可钱粮越来越难收,奴隶越来越不听话,这中原不就是鸡肋?
不能为了这块鸡肋,和伪唐拼消耗。这极西之地,人口不少,大有可为,保留实力打下极西之地,好好经营西方,对大蒙古国才最划算。
一旦陷入中原的泥潭,损失太大,不但中原要丢,就是西方,也可能压不住了。
可是,绝不能就这么把中原让给伪唐!
想要中原就来打,汉人和汉人打,你们汉人打生打死,死的越多对大元越有利。
如此一来,大元不但能最大限度的保留实力,还能最后捞几把,还能保持超然的姿态,就是最后退出汉地,也不会太丢脸面。
裡子面子,都说的过去。而李洛得到的,就是一个难以收拾的乱摊子。
这一招,当然是万般无奈之举。可除了这么干,已经无法应对如今的局面了。
“哎,如今才知道辽太宗的苦衷啊。”忽必烈叹息一声,苍老的声音中饱含无限的无奈。
耶律德光当年在汉地做皇帝,想统治中原,可是中原百姓处处反抗,他只能退出汉地。
忽必烈熟读史书,还认为耶律德光轻言放弃,害怕汉人蜂起造反,不是草原雄主所为。可是如今看来,应该也是耶律德光的无奈之举。
当时形势逼人,耶律德光总不能拿数量有限的契丹勇士,和数量巨大的汉人拼消耗吧?草原本部还要不要了?
如今他这个蒙古大汗,也不能让金贵的蒙古勇士,陷入四面楚歌的汉地。
“大汗说的在理,聪明的猎人不会为了瘦骨嶙峋的猎物,就让自己陷入狼窝。大汗是大蒙古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当然要替国族的生死存亡考虑。既然北地的汉人难以控制了,那就这么办吧。”伯颜说道。
乃颜还是一头雾水,他看着伯颜,“伯颜那颜,你和大汗究竟是什么意思?”
伯颜笑道:“大汗想立宋国废帝为皇帝,恢复宋国。”
什么?乃颜不可思议的看着忽必烈,“大汗,这汉地,可是咱蒙古勇士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啊,就这么不要了?”
历史上,忽必烈为了削藩,逼反了东道宗王乃颜等兀鲁斯汗。可因为李洛崛起,元廷迫于压力没有削藩,而是笼络东道宗王,所以乃颜不但没有像历史上那样造反,还成了元廷的助力。
忽必烈叹息,“乃颜啊,朕也是无奈之举。你不知道,这北地的汉人和奴隶越来越不听话了,抗税抗役,天天喊着驱除鞑虏呢。”
“那怎么成?”乃颜不满地说道,“难道朝廷不能剿杀么?由着那些奴才不听话不纳税?”
伯颜苦笑,指指南方,“怎么杀?一杀就会到处造反,伪唐几十万大军再杀过来,汉军也可能反叛,敌人太多啦,蒙古勇士就算打赢了,还能剩下多少?西边还能压得住么?”
说来说去,还是国族人口太少了,死不起。
乃颜等人明白了,可还是不服气,“大汗,道理是这个道理,可真就把整个汉地扔给宋国废帝?”
忽必烈道:“那也不至于。这黄河之北,还是在大元手里。只是把河南江北,扔给赵宋罢了。”
忽必烈其实是把后世的河南省、安徽大部、江苏大部、山东大部,从黄河到长江直接的广大区域,扔给所谓的“赵宋”。
如此一来,新成立的赵宋,就在中原和伪唐对峙。而大元就能以“赵宋”宗主国的超脱地位,退居黄河之北。
这块地方的反元之心,也是最强烈的。而黄河之北的汉人,就听话多了,对大元的敌视淡泊不少。
如此一来,中原百姓“驱除鞑虏,恢复中原”的口号,就立刻没用了。
你们不是喊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原么?好啊,现在赵官家复位了,你们还是大宋的百姓,你们已经恢复中原了。
要是还造反,那你们就造赵官家的反吧。大不了伪唐过江,灭了赵官家。或者,和赵官家“中原逐鹿”,打生打死。反正死的都是汉人,被灭的也是汉人之国,与大元何干?
这一招“宋人治宋,汉人治汉”,伪唐当然不会承认。可那又如何?
横竖,都是伪唐的麻烦,汉人的麻烦。
再怎么样,赵宋复立,还是对一部分汉人有吸引力的。起码,能起到分化瓦解的作用,制造人心混乱。
而大元,就能收缩防线和兵力,压力大减,也不需要太多钱粮维持了。同时,还能令赵宋纳贡,补充钱粮。
“朕准备在开封扶瀛国公复位,大元和宋国结为君臣之国。每年,纳贡粮食两百万石,布帛一百万匹,食盐三十万石,金银不取。”
忽必烈冷冷说道。
黄河之南的中原地区人口不少,含流民还有人口一千多万,这个纳贡虽然沉重,但不是承受不起。
“忠心可靠的汉军还是大元兵马,那些不太可靠的汉军,全部送给赵宋。作为重建宋军的底子。哼,朕要赵氏推行均田令,招揽流民,收买民心,抵抗伪唐。”
不得不说,忽必烈这一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真是太狠了。
竟然打算让赵宋推行均田令!
为何他自己不干?因为他是蒙古大汗,是贵族豪门的皇帝,他不能失去他们的支持。
而赵显一张白纸,反而可以干。
“所有在河南江北有庄园牧场的国族,全部交出庄园牧场,送给赵宋。朕在西边补偿他们,只会比中原更多,不会比中原少。”
这也是一箭双雕。一方面,交出在中原的庄园牧场,让赵宋掌握大量土地,有利于赵宋迅速站稳脚跟,收取民心。
另一方面,也能趁机将中原的国族和色目权贵,迁移到西边,增加在西方的实力。
忽必烈等于说要推出赵宋,在前面和李唐打擂台,让汉人相互残杀。所以,赵宋必须要有一定的民心支持,要能坚持的更久,要有实力给李洛造成麻烦。
“大汗。”乃颜也明白过来,这一招的确是无奈之举,可大汗并没有做错。
“奴才有三个担忧。一是,万一赵宋还没有站稳,伪唐就北伐怎么办?二是,万一赵宋变强,不再称臣纳贡呢?三是,万一赵宋直接降唐呢?”
忽必烈无所谓的摇头:
“只要中原不大规模造反,伪唐是不会立刻北伐的,他们的骑兵还没有训练好。至于赵宋变强了不纳贡,哼,他们没有那个胆量。降唐?一旦做了天子,岂能说降就降?怎么也要先打个你死我活。”
“这汉地我们多半待不住,能拖一年就拖一年,能拖两年就拖两年,就是走,也要拿到最后的好处。大元需要很多功夫准备,赵宋,就是争取功夫的。”
安童道:“大汗放心就是,只要有一年功夫,就能多带上百万听话的奴隶去西边,什么东西都不会少。”
忽必烈点头:“这事要抓紧办。蒙古大军和叛军,还是要狠狠打几仗的,但准备西迁之事,一刻也不能停。打赢了就不走,打不赢就能立刻走。”
陕西、河套、高丽的丢失,让忽必烈无奈的认识到,他必须要准备退路了,倘若仓促万分的被迫退出中原,那对大蒙古国的威信就是难以承受的打击。就算退,大元也要从容不迫、不失体面的退。
“打的赢就留,打不赢就走”,如此丧气的决定,对强势一生的忽必烈来说,原本是绝无可能的事。可如今,他只能这么打算。
赵宋,对大元来说,不但是用来缓冲的棋子,还是一只能薅羊毛的羊,更是一块遮羞布。对伪唐来说,却是一个足够恶心的麻烦。
那么,就让赵宋……复立开封故都,重新号令中原!
“来人,传瀛国公入宫觐见!”忽必烈下令,“朕,有些想念那个好孩子了。”
“喳!”怯薛侍衞立刻出宫传旨。
没过多久,南宋废帝瀛国公赵显,就战战兢兢的来到大明宫,他不知道皇帝为何传见自己,难道是自己不能活了?
想到这裏,赵显就双腿发软,满身冷汗。
“奴才赵显不花,拜见大汗,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显一见到忽必烈,就立刻慌忙不迭的推金山倒玉柱般的下拜。他的声音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
赵显此时已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因为赵宋皇家的好基因,当真生的身姿潇洒,面如冠玉,好端端一个丰神俊朗的浊世佳公子。
只是,这美少年此时惊慌失措,加上髡头辫发,破坏了他的风度气质,全无好男儿的模样。
“哈哈,瀛国公平了身子吧。”忽必烈温和地笑道,像个慈祥可亲的老猎人。
“喳,谢大汗。”赵显惊魂甫定的爬起来。
“赐座。”忽必烈道。
什么?赐座?
赵显愣住了。他被召见多次了,之前哪一次都没有赐座啊。
这……
赵显顿时吓的再次跪下,“奴才……”
“好了,瀛国公受惊了,无须多礼。”忽必烈对赵显的懦弱很是满意。
赵显这才诚惶诚恐的用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小心翼翼的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
“瀛国公,还想做天子否?”忽必烈似笑非笑,突如其来地说道。
但听“扑通”一声,赵显连人带凳子摔倒,帽子都飞到一边,露出丑陋的小辫子。可他完全顾不上,只是满脸惊恐的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带着哭腔说道:“大汗,奴才冤枉,冤枉……”
随着他的磕头,耳朵上的金环也敲打着地面,发出“叮叮”脆响。
“哈哈哈……”伯颜和乃颜等大臣宗王,看见赵显怕成这样,都是哄堂大笑。
忽必烈也忍不住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