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霜冷露白,秋风萧瑟,时为西方“露月”。
巴黎东南的枫丹白露宫,弥漫着一股悲哀的气氛。
谁都知道,大汗的大限到了。
就在半月前,大皇后察必薨逝。同时东方奏报,整个里海以东的疆土,包括半个波斯,已经全部落入唐军手中。
云南王也先帖木儿再次被唐军俘虏。乃颜仅率七八万骑兵逃过高加索山。西域数十万团练乡兵,大都被唐军俘虏。
里海以东,阳关之西的数千里疆土,上千万人口,再也不属于大元。
这两个消息,让本就病势凶险的大汗,顿时陷入弥留之际,水米难进。
大汗已经七十七岁高龄了啊。
不但大汗大限已到,就是真金太子,也因为察必皇后薨逝,大汗弥留,西域丢失,而突然一病不起,病情同样凶险万分,甚至有可能死在大汗前面。
毕竟,太子殿下今年也年近五十了。
元廷上下不知道的是,真金太子在原本的历史上六年前就去世了。
皇后薨逝,皇帝病危,太子病危。刚刚平定西方叛乱的大元朝,顿时陷入空前的危机当中。
太子的三个嫡子,一下子成了最受朝野瞩目的人。除此之外,安北王那木罕,安西王阿难答,也都受到朝野瞩目。
可是眼下,太子病倒事发突然,很多人都没有做好准备。此时此刻,也无法在撺掇什么了。
似乎,都来不及了。
而且很多人明白,大汗驾崩前一定会做出安排。
至于怎么安排,只有天知道。
枫丹白露宫中,奄奄一息的忽必烈躺在病榻上,浑身被死亡的气息无情的笼罩。他的辫子就像两只白鼠尾巴那么细,那么白。整个脸孔瘦的脱了形,一双眼睛再也没有那种苍狼般的锐气,被子外面的手,似乎只剩下粗大的骨节。
蒙古宗王、亲贵大臣、满朝文武,黑压压的一片,跪倒在皇帝病榻之前,从室内一直跪到室外。
数百王公大臣静静的鸦雀无声,一声咳嗽也无。就算地上落下一根针都能清晰可闻。
能听到的声音,只有外面的秋风,和蒙古大汗沉重的呼吸声。这呼吸声听上去是如此艰难,似乎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
气氛肃穆压抑到极点。
已经从英伦三岛赶回来的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后的位置,心中一片哀鸣。
这几年,他仗着钻营的本事,不但取得了大汗的欢心,也成为太子最信重的汉臣。
原本打量着,就算大汗驾崩,太子登基,他还是会继续受到重用。
可谁成想,太子殿下也突然病入膏肓,眼见就要不行了。大汗一走,太子殿下估计后脚就要走啊。
这可怎么办?
要是安西王或者安北王继位,他会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裏,王四郎心中就一片冰冷。
安西王和安北王,都不喜欢自己啊。尤其是安西王,曾经说自己是个小人,还抽了自己几鞭子,出言威胁。
安西王要是继位,自己必死无疑。
呜呜……
王四郎在心裏哀嚎,牙关慢慢紧咬起来。
兵!
现在什么最重要?
兵!
要说揣摩忽必烈的心思,他绝对是朝中最厉害的几人之一。
他已经猜测到,在太子昨日病危濒死的情况下,大汗可能会下遗诏,让安西王阿难答继位。
自从这两日太子病重昏迷,他就一直在紧密关注安西王的动静。他收买的人告诉他,今日大早,安西王去了大汗寝宫,出宫后似有喜色。
他立刻断定,哪怕大汗死在太子前面,也一定会下诏让安西王继位。
因为,不管从哪方面看,拥有某某教支持的安西王,拥有兵权的安西王,同时也年富力强也有很大威望的安西王,都是除了太子之外,最适合继位的人。
安西王取代病危的太子,最符合大元的利益,也的确是最明智的。
至于安北王,年纪太大,同样随时会病倒的架势。而太子的儿子们,虽然身份尊贵,也都年过二十,可根本就没有威望,更没有兵权。他们继位,首先就压不住安西王和安北王。
大汗固然爱太子,可是他在死前,绝对不会首先考虑同样快死去的太子,只会首先考虑大元社稷。
他不会做出一个父亲的选择,而是会做出一个皇帝的选择。
再说,安西王也是大汗的嫡亲孙子啊。
所以王四郎断定,大汗会下遗诏让安西王继位。
王四郎故意跪在最后,已经跪到了殿外了。此时他悄无声息的站起,弓着腰捂着肚子,装作要出恭的样子,自然而然的离开。
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枫丹白露宫是西方王宫,类似公园别墅,各建筑区之间,不像中原王宫那样戒备森严,难进难出。
而满朝文武,像王四郎这般猜测的人,还真不多。但大多数人都知道,大汗应该会下诏立皇太孙了。
大汗喜爱太子。如今眼看太子病情难挽,甚至可能死在大汗前面,大汗怎么会忍心皇位落在太子之外的他系?
太子的三个嫡子都已经成年,择优立下皇太孙,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么?
王四郎还真猜对了。
忽必烈经过痛苦的权衡之后,决定为了大元社稷,为了黄金家族的稳定,立安西王阿难答为皇太孙。
诸王当中,安西王势力最大,军功最大,兵权最重,威望最高,年纪也最适合,还获得了某某教的鼎力支持。安西王继位,能够迅速稳定局势,渡过难关。
可真金的儿子们……
一是太年轻,二是因为这些年一直在京城,都没有战阵经验,在军中也没有势力,威望和资历都差了太多。真金的儿子继位,根本压不住安西王的势力,大元就危险了。一旦内斗起来,白皮色目们再趁机造反,那可怎么办?
忽必烈看着跪了满满一地的王公大臣,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觉得自己的生气在飞快的流逝。
他万万想不到,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突然病危,而且竟是病重不醒。太医密报他,太子已经要不行了,也就是这两天的功夫。
真金啊真金,你就不能,等朕死了几年之后,做几年皇帝再病倒么?为何非要和你的父皇赶在一块?
如今可怎么着?你让朕怎么办?
为了大元,朕只能对不起你了。是你福薄啊,不要怪朕,回长生天的路上,你不要怪朕啊。
忽必烈古井般的目中,慢慢留下一行浊泪,他努力张了张嘴,却感觉发不出声音。
但他心中明镜也似,亮堂的很。他很清楚,王公大臣们,正在等着自己的遗诏,安排后事。
过了一会儿,忽必烈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就连脸色,也红润起来。
浑身有些飘飘的,犹如踩在云端,又有些暖洋洋的,似乎在冬日晒着太阳。
“拟诏。”忽必烈缓缓开口说了两个字,声音竟然再次清朗起来。
数百人一起抬头,看向忽必烈,很多人脸上都露出哀戚之色。
……
王四郎冲出忽必烈的寝殿,直奔太子真金的寝殿。
太子寝宫非常冷清。由于忽必烈也病危,所以大臣们都去了忽必烈寝宫。就连真金的儿子们,也必须要去忽必烈的寝宫。
因为忽必烈是君。君在父前。
只有第三子铁木耳,为了孝道礼仪,才能留在真金太子的病榻前。
此刻的真金太子,也面如金纸的躺在那里,奄奄一息,已经口不能言。太子妃和铁木耳等人都是神色惨然,面有泪痕。
“殿下!”王四郎冲进来,顿时让太子妃和铁木耳等人惊愕不已。
王四郎虽然和太子亲厚,可是按照规矩,此时应该在大汗的寝殿啊。他是汉臣之首,中书右丞,是数得着的重臣,怎么会来这裏?
但是,太子真金也听不到他的话了。
王四郎根本来不及磕头,就对铁木耳说道:“殿下,事急矣!大汗已经下令颁佈拟定遗诏,极可能立安西王为皇太孙了!”
什么!
铁木耳愕然失声,惊道:“你说什么!我阿布才是太子!阿布还在世,额布格阿布(祖父)为何要这么做?”
他倒是不觉得王四郎是在说谎,因为这等大事,怎么能说谎?对于王四郎,太子府还是很信任的,王四郎一直就是阿布的亲信汉臣。
王四郎的为人,也不会在这个紧要关头无事找事。
“殿下,太子妃大人!”王四郎也没时间啰嗦了,“等到大汗的遗诏一公布天下,安西王很快就要继位,他是绝对不会放过太子府的!”
太子妃阔阔真立刻哭骂起来:“真金啊,你这个没用的人啊,你看看吧,你还没有死去,可是你的父汗,要把汗位传给安西王了,我们都要死了!”
安西王本来就和太子府不太和睦。上一代安西王,还是真金的夺嫡对手。太子要是继位,还能压得住安西王。可要是安西王继位,太子府是不可能幸免的。
以安西王的为人,太子府的几个皇孙是活不了的。因为他们对安西王的皇位威胁太大,真金可是做了二十年太子啊。
这个道理,身为妇人的阔阔真都知道,别说铁木耳了。
“王先生!”铁木耳一把抓住王四郎的手,“你说怎么办!堂兄要是继位,一定会杀了我们!”
情急之下,就像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他都称先生而不名了。
王四郎咬牙道:“还能怎么办!殿下,眼下只有拼死一搏!”他肯定大汗会立安西王为皇太孙,根本不能抱着侥幸之心。要是安西王继位,太子的几个儿子固然没有好下场,而他王四郎的下场,只怕更惨。
毕竟,他只是个奴才。
“殿下立刻取了太子殿下印符,去找汪良臣,他是侍衞亲军威武军统领,要他调兵包围大汗寝宫,就说安西王要谋反,逼迫大汗,然后先控制安西王!”王四郎跪下来,“奴才只能出这个主意,到底怎么办,就看殿下了!”
王四郎不愿意插手太深,只愿意出个主意,大事还是要铁木耳来干。要是他插手太深,就算政变成功了,他也会受到铁木耳的忌讳,估计将来也没好下场。
伴君如伴虎啊。
王四郎这样的人,最会混官场,是个政客的料子,他就算献策政变,也会给自己留条后路。
什么?
铁木耳身子一震,兵围寝宫?这能行吗?汪良臣虽然是太子一系,可眼下还会听太子府的令?
“王先生,这,这能行?”铁木耳虽然也是野心勃勃,胆子也不小,可他不认为这招能成功。
大汗还没驾崩,就算汪良臣的兵围了寝宫,只要大汗一句话,汪良臣怕是就会束手就擒。
再说,枫丹白露宫的侍衞亲军,可不止汪良臣的三千兵马,还有蒙古军,色目军,更有怯薛侍衞啊。
“殿下,来不及了。只能这么干了。汪良臣多半会听令,要是安西王继位,汪家也会靠边站,不会再有如今的富贵权势。而且,汪良臣的兵离大汗寝宫只有一里路,而这个行宫,也不像中原皇宫那样宫门重重,更容易得手。”
“行宫裏面没有宫门宫墙,只要先发制人,抢在其他兵马之前冲入大汗寝宫,拿下安西王,就万事大吉了。大汗大限将至,到时也只能顺水推舟了。”
“奴才只能献策而已,大事当然是殿下决断,也是殿下亲为,奴才除了帮殿下出谋划策,还能做什么呢?”
“殿下最多只有两刻钟的功夫,再迟就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啊。伏请殿下明断!”
阔阔真厉声道:“我的儿子铁木耳啊,我宁愿因为失败而死,而不愿意屈辱的死在安西王手里!他父亲当年和你阿布争夺储位失败,他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反正都是一个死字!干了!”铁木耳恶狠狠地说道,“大不了我们一家随阿布一起死!”
铁木耳也不废话,当即取了太子印符,带着亲兵,奔向不远处的汪良臣大营。
枫丹白露宫是个西方行宫,不像东方皇宫那样宫门重重,戒备森严,这也为铁木耳增添了不少信心。
要是在大都皇宫,如此简单粗暴的政变想都不要想。几道宫门就能将政变兵马挡在外面。
作为护衞忽必烈的御前侍衞亲军,汉军只有数千人,而统领就是汪清臣的哥哥汪良臣。
作为御前侍衞亲军统领之一,汪良臣不会因为忽必烈病危就离开大营,他需要牢牢看住兵马,戒备行宫。
所以,他不在忽必烈寝宫。
铁木耳拿着太子的印符,径直来到汪良臣大帐,直接说道:“汪将军,我以我阿布的名义,令你率兵包围大汗寝宫护驾,安西王正在逼迫大汗立他为皇太孙!”
什么?!
汪良臣不敢相信的看着铁木耳,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干巴巴地说道:“殿下说笑了,说笑了。”
“六哥!”一个士子模样的人和王四郎匆匆而来,“不要再犹豫了,快点动手吧!”
来人正是汪清臣,他一直在军中。
“老七!你疯了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咹?你要让汪家万劫不复么?”汪良臣愤怒的看着汪清臣,想不到七弟竟然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