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这样义正辞严的理由,皇父钺翎只是笑了笑。
他相信墨家内部必然有极多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也相信墨家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的热情,但他觉得墨家这一次要求撤出城内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国的使节,这他知道。这一次只怕是做给各国使节看的。
于是顺着这个思路嘲讽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却笑道:“如果非要这么说,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我墨家的道义不改,各国诸侯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仁义就不敌视我们。我们墨家的道义借助纸张和印刷术传于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们。”
“凡事总要有个先例,巨子希望,砀山之战就是一个先例,一个打仗要顾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们也做,只要天下人觉得他们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枪决了田午,那也是个先例,日后诸夏之争,胆敢屠城者,杀之!”
“今日砀山一战日后也是先例,老弱妇孺也是人,要考虑他们的存活,这便是我们为人和禽兽的区别。”
“砀山一战,我军必胜,你之前罪恶太多,即便不枪决也要被送往南海劳改。但巨子觉得仍旧可以说服你,百年之后,人们提及你皇父钺翎,可能会忘却你手上屠刀的鲜血,却会记得你允许老弱妇孺离开。”
“身前事,你已无指望。身后名,还请珍重。”
听闻身后名三字,皇父钺翎更是放声大笑。
笑了许久,皇父钺翎忽然问道:“你们既然为利天下,倘若我将这些民众为质,若你攻城,我便杀之,你们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杀一人以利天下,可杀。我墨家讲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么只需要计算利弊。兼人与体人之别,我想我们也不需要再提。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是一道简单的如同问太阳从哪边升起一样的问题。”
“三日后,西侧营垒的门会关闭,如果那时候民众还没有撤出,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这名墨者说完,郑重地递交上了正式文书,随后离开。
待这名墨者离开后,几名谋士便劝道:“公万万不可答允。”
“若老弱妇孺撤出,城中青壮必然不肯死守,这是墨家乱我守城的毒计。”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农夫岂肯卖力守城?到时候人心散乱,便可能有祸。”
“虽然临阵接战用不到这些人,可是运送粮食、堵塞城墙、修缮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极为恶毒,到时候城中无心恋战,与我不利。”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文书出神,听着谋士们的意见,许久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们可知道墨家如何定义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与武力超于别人的人,可这些年墨家赋予了很多词汇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不知道皇父钺翎为何忽然由此一问,并不言语。
皇父钺翎又问:“倘若一切顺利,我变革法度、收拢集权、兴盛宋国,改革军制,使得势弱的宋国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齐、西以抗魏楚、东以夺越城,复昔年汤祖之荣光,我可为英雄乎?”
众谋士门客纷纷道:“以墨家之义不可以称之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众之义,当可为英雄。”
这曾经是个远大的理想,这个远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须包含着密谋和背叛,因为皇父一族只是宋国公族的远亲,要谋权就必须要走田氏代齐那样的旧时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无墨家带来的新的道义,以成败论英雄,皇父钺翎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用不了多久这都是“英雄”之举。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对于道义的变革,取代了旧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渐要成为天下的主流,无论是三晋分晋还是田氏代齐,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狗咬狗。
皇父钺翎时常觉得,自己虽然搞阴谋、搞屠杀、搞密谋、但自己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复殷商之盛的伟大目标,所以自己虽然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自己应该仍旧是个英雄。
只是这些年伴随着时局的变化,他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都没有机会实施了。
天下人会以成败论的,若他谋划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国强大了,自己便可以骄傲地告诉后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现在,这一切看上去都已经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开口告诉别人,别人也只会嘲笑他。
于心底,皇父钺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或者至少希望别人将来能够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小人。
看着眼前的这张文书,皇父钺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妇孺老弱出城。莫让墨家以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贵族便无一个英雄人物。至于胜负,无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为贵族皆蠹虫竟无英豪。”
“不必再谈此事,墨家既如此说,他们必会遵守,三日内不会攻城,也不会趁乱进攻,放他们去吧。”
说罢将衣袖一甩,便叫众人去办。
……
三日后,西侧城门,数千名城内的老弱妇孺涌到城门,或与城内的家人挥手告别,或痛哭流涕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这是天下从未有过的事,从未有过攻城的时候会想到妇孺老弱的事。
就在城门打开的一瞬间,不知道是谁带头,那些即将出城的人群看着远处的皇父钺翎,齐齐跪下,盛赞他有古君子之风。
看着眼前远处跪下的民众老弱,皇父钺翎慨然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