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紧张而激动的衞鞅问出的四个问题,让许析哑口无言,也让在座的许多人深思这四个问题。
如果民为神主,那么西门豹治邺时候经历的那件事,到底该怎么算?
如果民众得利,这是神意,或者说这才是民为神主的基石,那么西门豹修漳水那就是民为神主。
如果民众的意见便是神意,重要的是这种形式而非背后的利益,那么西门豹修漳水就是违背了民为神主。
所以西门豹治邺,到底算不算民为神主的体现?
这件事也是墨家和农家的一种分歧,墨家讲功利,讲成效,讲结果正义,讲为利天下杀一人可杀的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墨家认为是,并且在开蒙的书本上大为赞赏这件事。
农家不好回答,因为农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们的理念出于空想。
比如分地这件事,农家的想法就是均田地,民得利,所以要分,这是感性的。
墨家则是通过系统的理论论证,证明了土地归属于天子诸侯不合理、并且分地有利于天下财富总和增加,顺带着因为民众乐于如此所以就分了,而如果民众不乐于如此那也得分。
因为墨家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体系,所以墨家的模式是:让民众认可这套体系,然后墨家的决议不就是民众认可的了吗?这便是上之所是皆是,上之所非皆非,天下同义。
如果出现了相悖的情况,譬如民众要求恢复分封建制、请求有个天子,那么墨家自然是要反对的,并且会利用最终否决权和泗上义师的暴力机器,维系这一切。
现在摆在农家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农家无法论证全民小农、市贾不二价、等量劳动平价交换这种空想之下是否能够让民众富而有力。
因为墨家整天在批判农家,说他们是空想的乐土,这种批判之下农家一直无法拿出有效的反驳,也就无法有个可以贯彻始终的纲领,而用一种民粹的态度,希望依靠人数优势达成他们的空想。
衞鞅提出的这些问题,正中农家许析的命门,在这种极端设想之下,没有一个贯彻始终的纲领之下,民粹民意是不是要遵守?
这个简单的问题,看上去是个实际的问题,实际上却是个理论问题,所以极难回答。
农家选定的“民为神主”的说法,以此来证明自己那种全民小农的想法是合乎天志神意与民有利的,但是将来却一样可以陷入与民无利甚至有害的局面。
衞鞅这么问,也就是在问许析,民意最大?还是民利最大?民意的目的又是什么?
在场的许多人都是天下闻名的人物,沉浸于这种思辨已经几十年,岂能听不出这个尸佼弟子的弦外之音?
适也是颇为惊奇,看了一下站在尸佼身后的年轻人,小声问身边的书秘道:“此人是谁?”
书秘博闻强识,在场的人他有名单,早有准备,亦是小声道:“衞人,名鞅。”
适心中咯噔一下,不自主地又看了衞鞅几眼,心中只道:“原来是他?”
衞鞅也感觉到了适的目光,心下窃喜,明白若能得适的几声赞许,必将名扬天下,足以凭此几句话便可做敲门砖,步入朝堂。
他便避开了适的目光,仍旧是一副淡然诘问的态度,掷地有声地又问了几句。
许析沉默许久,终究也是个一派之首,气度自然有,便道:“我不能答。以你之意,君权无限,那是最好的制度?”
衞鞅点头道:“没有错。”
他一句话,整个场地内的许多人都发出嗡嗡的响声,这是二十多年墨家修正之后在旧天下撒的毒,毒到肺腑,已无法根除,没有人认为君权无限是一种正确,更多得人开始提及民为神主这样的说辞。
衞鞅的话,可谓是惊世骇俗。
当然,若在三十年前这么说,那不是惊世骇俗,那只是顺应天下主流。
今日的聒噪反对和嘘声,适听到耳中,犹如仙乐。
衞鞅顶着这些嘘声,淡然道:“假使有一君,知晓天志,所做的一切决定都是有利于天下的,那么君权无限是不是最好的吗?”
立刻有人反驳道:“假使有一君,不晓天志,所做的一切都如商纣夏桀,那么君权无限也是最坏的。”
衞鞅淡然道:“是,但我说的也没有错。”
宋国的名家一人笑道:“你这是偷换概念。君权无限可能有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有最坏的结果,但就其本身而言却不是最好的。你将结果偷换为了本名,这是谬言。”
衞鞅终究年轻,在这裏的人各个学派的都有,尤其是能和墨家在辩论上后来斗了百年咳嗽的名家,更是善于寻找逻辑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