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墨家的使者离开,宋公长呼了一口气,身边只剩下亲信和儿女的时候,子田看了一眼嫡长子辟兵,问道:“你看出了什么?”
辟兵并无什么才能,倒也不是痴傻,只是个很普通的人,便摇了摇头,并没有看出来什么。
倒是公子疆道:“父亲难道看不出墨家那个方略之用意?今后父亲又算什么呢?”
“皇父一族野心勃勃,戴氏一族也是为了大权,本想着皇父一族被赶走,却不想赶走了一头狼,却来了一只虎。”
公子疆是子田最聪明的孩子,敏而好学,论及出身不是嫡长子,但论及才能可是要比公子辟兵要强数倍乃至十倍。
这话一针见血,子田却不在意,而是继续看着儿子辟兵道:“辟兵,你且说说。”
公子辟兵憋了半天,只道:“弟弟说得或许对。但是又能怎么办呢?”
子田听到“又能怎么办”这五个淡然而又无奈的回答,哈哈大笑,自行踱步出去。
几名亲信紧随而出,子田笑道:“如今我还是宋公,立太子的权力还是有的吧?”
亲信点头,子田道:“父子相继、兄终弟及,周礼殷俗,交汇于宋。我看,明日就要告于天下,立辟兵为太子。”
一名亲通道:“君上之言极是。愚者自有福,聪慧者反遭祸。公子疆太聪明了。”
子田叹息道:“是啊,很聪明。可惜他生错的地方,没有生在邯郸、郢都、安邑亦或是临淄,他生在了商丘。”
那名亲信岂能不知道子田的意思,又道:“君上不若将公子疆送于泗上为质。若送于魏韩楚,只恐将来公族遭祸。”
子田嗯了一声,笑问道:“你觉得魏韩楚齐,最终赢不了?”
亲信长叹道:“昔者有居于菏泽者,见菏泽广阔,以为东海无非如此。后游东海,立于海边,方知当年可笑。”
“宋国离泗上太近了,我就像是那个站在海边终于看到了大海的人。君上立公子辟兵为太子,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呢?”
子田沉默许久,自嘲地笑道:“二十余年前,先父薨,我继位便改元,以为先父怯懦,先朝楚、又臣晋,处处进贡,今日朝见明日重贿,我深以为耻。”
“二十余年前也是在商丘,大夫相争,却争出来一个趁虚而入的墨家。我那时继位,花了整整二十年,终于想明白了我当年嘲笑父亲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抬起头,望向宫墙,仿佛目光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外面的街市,看到了商丘城内熙熙攘攘的人群。
这些儿女中,他并不喜欢辟兵,因为他曾觉得辟兵无能不贤,中人之姿。
包括现在,他仍旧不喜欢。
他真正喜欢的儿子,是公子疆,那个孩子的身上才有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
若是二十年前,自己想都不用想,便会立公子疆为太子,反正礼法规矩早已经没有几个人遵守。
可现在,他却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自己最不喜欢的公子辟兵为太子。
人,总会成长。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当初自己嘲笑父亲这件事,是多么的可笑。
就像是自己花了二十年时间,才明白年少时候那些称霸天下再造殷商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
他相信,以公子疆的才智,一定也会成长,或许用不了二十年就会成长起来。
或许十五年,或许十年,或许七八年。
然而,他害怕的是天下、或者说墨家,会给公子疆哪怕七八年的成长时间吗?
人,要活着才能成长。
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愚钝,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甚至可以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上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然而愚钝、没有雄心、乐而忘志,却能活下去,并且似乎是活下去的唯一办法。
既然如此,那么真的愚钝、假的愚钝、亦或是内心明镜一样却在表面装出不懂的愚钝,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公子疆的成长最终也只能没有雄心、必须没有雄心、不准有雄心,那么还不如直接就立最没有雄心的儿子。
雄心,是好的。
但那需要生在邯郸安邑临淄郢都的宫室中。
生于商丘,生于此世,那可以被称赞的雄心,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是要命的品性。
许久,子田收回了空洞的目光,问身边的亲通道:“你说,墨家所谓的选贤人为天子,将来会是怎般模样?”
亲通道:“观滕侯、薛侯、郯侯也知矣。”
子田哈哈大笑道:“墨家自称慕禹,继承大禹之志。禹夏立、我商灭之、周人兴而伐我,如今又有称慕承禹志的墨家崛起,这倒有趣。”
“齐国田氏,找了更远的事,以黄帝炎帝之争说起,可又有什么用?炎黄二帝,固在禹前,却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