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方聚会的地点,位于四国岛的中心地带,大约是在阿波、赞岐、土佐等国交界处的一座寺庙里。按照约定,各方都只带了少数部队,在一里以外驻扎,相互警戒。随身则只有五十人以下的衞队跟随。
假借会面机会来施行暗杀,也不是什么特别罕见的事。但一般都是当事人疏于防范,才能凑效。那种能飞檐走壁摘叶飞花,在数十上百人眼皮底下混进军中杀掉大将的刺客是不存在的。
筱原长房性素行事沉稳,谨慎务实,今日也是派出斥候,反覆确认了安全性之后,方才姗姗来迟。
附近方圆数百步被布置得外松内紧,各方的武士和忍者相互盯梢,戒备森严。
作为刚刚有议和打算的敌人,筱原长房自然不会得到什么好脸色,更别提礼仪迎接。负责接待的沼田佑光倒是温文尔雅,但也只是指了个方向,便低头冷脸,不再多说半句废话。
进门的时候,他见到屋子里平手汎秀已经悠闲地安坐下来,双眼半开半阖,正在啜饮茶水。而长宗我部元亲却恭恭敬敬地侍坐在侧,手刚刚从水壶上收回来,看上去像是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一样。
这趋炎附势的姿态,真是难看极了。
他此前从来未见过这两人,但今天没经过任何犹豫,就将昔日心目中想象出来的形象与面前的人影对上了号。
名震列国的智将“平手监物汎秀”确实是雅望非凡,一副淡定自若而又智珠在握的样子,仅仅是远远地一瞥,便展露出不寻常的气场。而那个无耻的土佐人长宗我部元亲,也是一如所料的令人厌恶,俊美的皮囊下散发着贪婪无耻见利忘义的味道,隔着三丈都闻得出来。
如果说前者是令人仇视和敬畏的狮虎,那后者就是让人厌烦和鄙夷的秃鼠。
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能征服土佐一国七八成领地人,肯定是有些本事的,不可能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小人,但他实在是对两个月前的事情太耿耿于怀,无法以客观的态度去做出评价。
一直以来筱原长房是个才华横溢,眼光超前的大管家,以及兢兢业业,劳苦功高的将领。但他并没有太多独当一面的体验,经历过的风雨也不够多,暂时还不是一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
所以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竖起眉毛,脚步也不由得放缓。
能忍住不骂出声,或者上前打一架,就已经用上大部分的自制力了,甚至无法做到心平气和地打声招呼。
这个时候,平手汎秀像是刚注意到来客,挺直了腰板,正要开口说话,却不料一旁的长宗我部元亲抢了先:
“来者可是阿波国的筱原长房殿?您可真是迟到太久了!让堂堂的平手监物大人在此久候,难道您不知道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吗?”
话音落地,筱原长房当场便有点忍不住怒气了。
如此毫不掩饰的媚强欺弱的小人姿态,真让人反胃。
还有这种直呼其名的称谓方式,根本一点敬意都没有。与那家伙对待平手汎秀的谄意,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仔细想想,长宗我部元亲虽然是个土佐乡下人,却也是一个独立大名,筱原长房纵然手握大权,名义上却只是三好家的家臣,对方确实不需要表达什么敬意。
想通这一点,就更觉得恼怒了……
筱原长房深呼吸了两下子,才勉强安定下来,不冷不热地硬邦邦说了一句:“见过平手监物,见过长宗我部宫内!您二位看起来倒是投缘的很,也许鄙人压根就不该来打扰!”
说话的同时,他心裏还暗暗鄙夷,面前这两人看上去冠冕堂皇,什么“大监物”,什么“宫内少辅”,好像真是什么高官似的,其实压根只是自称,根本不受朝廷认可!
不过转过头来一想,他自己的“右京进”似乎也是一样的货色……
接下来,正主平手汎秀才终于发言了:“长宗我部宫内大人,所言差矣。筱原右京进实乃不逊于您的豪杰,为了见他,等上一个时辰,也是无妨。”
不愧是辨若悬河的智将。他这一开口,便给其他两人都戴上了高帽子,但隐约中却又将自己置于更高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树立了心理优势。
有求于人的长宗我部元亲自然是俯首称是,不会提出任何反驳意见。
针锋相对的筱原长房却不满意,当即就讥讽到:“平手监物的谬赞,愧不敢当。何况究竟谁才算得上豪杰,恐怕您说了也未必算数。”
这话令长宗我部显出怒意,却没让平手汎秀有任何作色。
后者只是笑了一笑,站起了身(长宗我部元亲也连忙跟着起身侍立),缓缓走近两步,慢条斯理道:“筱原右京进,请千万不必妄自菲薄。您与我对阵数月,虽然受人拖累,处于下风,却一直守备森严,未露败相,这份才具,足以称之豪杰了。”
听话里言下之意,能在他手里不吃亏的人,好像就已经很罕见了。如此胡吹大气的口吻,换了另一个人来说,那真是贻笑大方;但在平手汎秀嘴裏说出来,倒还真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味道。
至少筱原长房是为他所慑,一时想不出回应。
因为对方确实就有惊人的履历,是被天下人公认的才俊。能与击败今川义元、三好三人众的智将勉强打个平手,好像也很不容易了。
屋子里的三个人,以筱原长房年岁最长,其次是长宗我部元亲。但现在反倒是最年少的平手汎秀,以一种老气横秋的姿态指点江山,而且另外两个人根本拿不出任何资历来反驳。
筱原长房是一个实事求是的人,从来没有过盲目自信的情绪。他潜意识里,本来就觉得自己不是对手,这下被对方言语压迫,尴尬之余,却又感到一丝荣幸,内心深处觉得,被平手汎秀这样的人评价为“豪杰”,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他最终还是主动退让了一步,躬身施礼道:“当不得平手监物大人夸奖,鄙人今日前来,正是要与您讨论‘议和’之事。”
如此言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委婉的示弱了。
事实上,也确实是筱原长房更急于求和。他手下的阿波、赞岐两国军势均以农兵为主,在这秋收临近之时,士气动摇得很厉害。而且他又没有足够的金钱来平伏部下的怨气——三好家以前积攒的家底都被三好长逸那一伙儿据为己有了。
长宗我部元亲的情况当然也是类似,甚至更糟糕。唯有平手汎秀的士卒脱产比例较高,经济实力强大,拥有在农忙时作战的能力。
故而筱原长房已经做好了被讹诈一番的心理准备。只要价码不过分离谱,他就打算咬着牙接受下来。
平手汎秀点了点头,回应道:“连番作战大家都很疲惫了,我也早有议和之意,只是有几个事项,需要提前说明,否则我回去便无法向织田弹正与公方大人交待。”
“请讲!”筱原长房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请容我逐一道来……”平手汎秀思索了一会儿,伸出两个手指:“其一,当年弑杀上代公方义辉大人的主谋乃是三好长逸,贵家需与他划清界限;其二,拥立伪公方足利义荣的错误必须要纠正,义昭大人才是足利家理所当然的继往开来之人。”
话音落地,汎秀便不再言语,淡定地等候着对方的回复。
而筱原长房听了半天,却露出讶异的表情,反问到:“您所谓的‘几个事项’,就是如此而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