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奚山(2 / 2)

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 2705 字 8天前

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还不信有神仙的时候。我认为这世上除了人、鬼,就只剩下妖了。而那些年前,我的身边除了翠家,还有两个家臣,一个唤秀提,一个唤阿箸。秀提和阿箸还小的时候,七百里远二流八源之主年水君办了个学堂,不收学费,只论人品。秀提说他想上学,虽说以他的学识,上学很多余,但想想这孩子品性沉默温柔,恐怕因与猴儿们玩不到一起十分寂寞吧,再加上当时翠家的十七、十八、十九刚刚化成人不久,还留着猴儿性子,整日把山里山外闹得鸡犬不宁,天天都有妖来山里哭诉告状,实在难管教,我略一思索,便用红纸写了个拜帖。那时候我从家里带的钱财还没吃光,便到人间买了些东西,扯着十七、十八、十九的小手,带着秀提和阿箸这两个孩子,去见年水君了。

年水君的府邸奢华不奢华我不知道,只是,我们几个陆上的妖,看着澎湃翻滚的渺渺碧波却傻了眼。怎么去见?下水这种事,有修行的妖辟水倒也不算难事,可是这处显然不是我们家那小池子,辟水一会儿,茫茫四处,也摸不到路啊。

翠元与年水君一处修行长大的,但他当时与水君闹了别扭,不肯同我一起来,我们几个傻了眼,便蹲在江边,看着四处的水犯愁。十九啃了几个果果,便不肯老实了,闹着要回家。我正作势要打他的屁股,那与水相接、青碧的天上却霍然劈出一道白光,闪瞎了老子的双眼。

抬起头,晴朗处竟缓缓步出一个红衣袅娜的……老头子!那老头儿胡子银白,扑撒一身,眉毛颇长,到了唇边,黄橙衣衫,红光满面。我当时想,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刚服完天上的苦役,被云头莫名其妙地送了下来。只是令人不爽的是,我先前被送下来的姿势显然没他好看。我问他:“您又是哪处的山君?这次分到几等席位?吃了几个蟠桃?”

这是我们山君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哪个山头的,是去擦了星星还是伺候了太阳,总共干了几天活。

那老者一脸诧异,倒也笑道:“不想遇到一位山君。我正要去赴宴,席位想来也还算靠前,今年桃儿熟透了,那几株名贵的蜜里仙远远闻到,香甜不赖。只是贫道看到人间有异光,遥遥望去,光色清而纯正,应是个仙根,竟合了老儿的眼缘,这才顾不得贪嘴吃桃儿,下界来讨个徒儿。”

阿箸算了算,表情诡异地看着我道:“今天三月三,正是西王母的诞辰。”

十八的眼睛亮了,扯着我的衣衫,指着老头儿兴奋道:“君父,真是个神仙,我先前以为你骗我们,原来真有神仙!”

我的儿,你不知道,老神仙这是看上你君父了。我心中悲壮,面上却不显道:“老神仙,你不必多说了,我是不会随你修正道的。当神仙固然很好,可我家中三百余口,嗷嗷待哺,我走了,它们便都要饿死了。虽是些粗鲁无礼的山野精怪,可除了因为饥饿害过旁的性命,此外,却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还望老神仙三思,放了小子一家老小!”

我带着它们给这老头儿磕头,这老头儿竟半晌没说话,如同噎住一般。许久了,老头才和善道:“山君,你可知你虽是个四不像的妖,可还是与天界结了个善缘,领了个差事,并不需师尊引导,只要多积善行,假以时日,便可成仙?”

我纳闷了。莫非指的是擦星星?可是,可是即便如此,老子也宁愿干苦力,不能去做这老儿的徒弟!

我走了,翠家的猴子会饿得脱毛而死;我走了,秀提和阿箸会因为没有依靠而被别的妖欺负;我走了,奚山就失去了伟大的领导人!

我的表情想必太悲壮、太高尚,我的面庞想必充满了金色的光芒,把那老神仙也镇住了。他白胡子抖了几抖,才道:“所以,老道并不必为山君担心,你大可自便。”

十七似是领悟了,开始捧腹笑了起来。秀提忍俊不禁,也笑了。阿箸则似是觉得十分丢脸,看着我,面皮红中泛黑。

老神仙从云头上下来了,一把把秀气温柔的秀提拉了出来,笑眯眯地道:“这个孩子很好,做我的徒儿,正适合。”

自那日起,秀提便跟着老神仙走了,临走时我拽住那橙黄的八卦袍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心中打着算盘,过些年节,便去看望秀提,这孩子自打化形就没离开过我,我怕他想家。老神仙说他俗家叫什么什么旬,家住几重天来着,我一看自个儿也上不去,就讪讪地拍拍秀提的肩,叫他常回家看看。老神仙引了线,很顺利地把剩下的四个孩子送进了年水君的学堂。他说年水君之气益发精纯厚实,想必也快要修成正果了。果不其然,没过五十年,年水君便飞升了。只是过了几年,又被派到人间治理水务,依旧做他的水君,可此君之职堪比四海龙君,大权在握,巴结的人多了许多,与我们这些小妖自不可同日而语。

又过了些年头,同我一道干苦力的山君也飞升了几位,做了地仙,都有了职衔,整个人出来都仙气飘飘的,与我这妖气冲天的也就渐渐不来往了。我登门拜访过几次,问他们可曾在天上见到我那可怜的孩儿秀提,他们都说不曾。我日益担心,又问年水君,水君道他见过,让我不必担心,又说秀提有大造化,在人间自有一番作为。

我渐渐放了心,也渐渐把这事撂在了脑后。妖啊,和人一样,饱暖之后才会追求精神上的慰藉,可是我那一家几百口都吃不饱穿不暖,日子不知怎的越过越穷,自然也就顾不上想我的秀提孩儿。

我来到奚山的第三百年的冬天,一林子的柑橘居然被早霜打死了,猎物也全都打不到,就连隔壁最富庶的翠蒙山君也年景惨淡,更何况我们奚山呢。三娘刚生下二六,几个媳妇孙媳也都添了小的,大人们或许能忍,可孩子们却饿得直哭。我坐在雪地里想法子,靠在河边的地方,天上几只大雁飞过,结了几坨粪便,全砸到了老子头上,这真是,人穷志短,鸟年头连鸟气都要受。我先前在人间的时候,曾听说过,大旱之年,穷人们饿的时候连大雁屎都捡来吃,这玩意儿多,雪地里冻得硬硬的,前面一截未消化的草切掉,伴着杂粮能做些饼,倒也没什么味道,且可充饥。

想起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当时心中一横,我摸摸头,把那块东西拿下来了,低下头,地上也不少,犹豫很久,还是默默地拾了不少。

我其实应该庆幸,这还未到连亲人之间都必须自相残杀填腹的地步。所有的存量都给了孩子们,大人们跟我一起弯了一冬天的腰。我当时便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嫌弃柑橘酸人,如此之后,春天仁慈,如约来了。

奚山的花儿那一年开得格外多,一大团一大团的,在山露中,显得格外娇气。这山奇怪得令人跳脚。我种什么,它都不肯好好长,一块块看似不错的土地,撒了欢地长自己爱长的东西,什么奇花,什么怪草,什么漂亮什么有毒长什么。这些依旧是不能吃的,我摘了上人间去卖,生意倒还算好,附庸风雅的书生挺喜欢,能兑换些粮食。山里山外的猎物也多了些,我到翠蒙山君处借改良过的粮种,先前这邻居恼我吃了他的小宠物,不肯理我,我在他们家山头磨了许久,才磨到一袋,意外地在奚山长得还算好,这林林总总算起来,吃的东西才落到了实处。大家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这样一年饥一年饱的,山里的猴儿们过着苦日子也都长大了。山中的岁月,孩子们与我是清楚的,山外的世界,我除了每年出去典当一些东西,购买一些粮食货物,基本上不大理会。只是今年,似乎出了几件大事,人间的街里巷道都在讨论。

这些颇是稀奇。阿箸同十七、十八、十九放假回了家。他们现在帮着年水君协理一些水务,回家的日子不多,一年约莫住上几日。

三娘这日整理我的房间,瞧见了什么,愤恨地望着我道:“你骗我!”

“什么?”

“时间到了,还不去!”三娘把一张老得快蚀掉的竹书扔到了我面前。

我思索着这是什么,许久,缓缓拉开,才恍然大悟。

我贵人事多,竟忘了,在人间,还有些账没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