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青城主,三国邑。性|爱奢珍,终生洁。不与男子近。无疾而终,葬安陵。”</small>
<small class="right">——《昭主集传·青城篇》</small>
季裔醒来后,主动请缨,要带着妻子秋梨和一万骑兵远去大昭,鬼蜮与东佾的边界,一个唤作清恒的三不管之境谋生。
那一万骑兵化作的纸片被奚山君装在一只木匣子中,绑上了注满妖气的红绳,而后才递给虽大难不死、骨头却留下了永久损伤的季裔。她说:“到了清恒,打开红绳,唤一声‘奚山之令,命尔放行’便可。”
扶苏站在距离奚山君有些远的地方望着季裔,季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抚住胸骨,跪下道:“臣此去无期,主公珍重。”
扶苏蹙了蹙眉,却扶起季裔道:“我与君少年相遇,一场意气,以恩换交,却把你逼至今日绝境,愿君此去清恒,自有一片洒脱。”他回眸,黑色的明亮眼珠瞧着奚山君,嘴角微微抿起。他与季裔所经历的一切,皆是他这未婚的好妻子设的圈套,像用残食诱着饥饿的小动物一般,轻蔑戏弄着他和季裔走到此处。她到底想要什么?扶苏百思不得其解。
季裔擎住秋梨的手臂,要她一同跪下,才对着奚山君又行一礼,“先前并不知道我那老丈人便是夫人,所幸未曾失礼。多谢夫人再造之恩,还望夫人悉心照顾主公,抚养他长大成人,我自与秋梨长拜长生牌位,求您万福千岁。”
奚山君微微一笑,黑眼圈又浓重了几分。她说:“扶苏如若一直千岁,终有一日,我定然千岁。”
扶苏垂下了眸,转念想来,此语或许是她想当皇后之意?树上几只灰色的麻雀似乎瞧见了他,不断啼鸣。奚山抬头,眯眼望着树梢,忽然笑了,“终于来了。”
她转过身,对着季裔道:“此次去清恒,若走陆路,一路恐遇险阻,不妨顺澄江而下,到了平境,再转往赤流,约莫二十日,便可到那处。我臣翠元与澄江赤流之主年水君是昔日旧交,由他护送你们而去,想必年水君也会看他薄面,助你们一臂之力。”
郑王此番气恼至极,正欲借百国之力通缉季裔,奚山君如此思虑尤为缜密。翠元站在河畔,撑起木筏,对着岸上的黄衣三娘,吧嗒吧嗒掉眼泪,梨花带雨道:“我翠元大小好歹是个打不死的大妖怪,生得又这样花容月貌,岂能给人撑筏子?真是君道不复,为美色所惑,残害臣子!苍天啊!”
三娘无奈,“我若是你,便老实去了。你活这么大,除了卖痴撒娇,似乎从未明白过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道理。”
翠元撒气道:“你同她一个鼻孔出气,既如此,何必同我困觉,又何必生我的孩儿?你同她生去!同你念念不忘的二郎生去!”
远处的奚山君眯起了眼,随后对着翠元,冷哼了一声。
翠元吓了一跳,打了个嗝,眼泪默默缩了回去。季裔抱着木盒,哈哈大笑起来,对扶苏道:“主公,天道既然不息,安有不可欢愉之地!”
自从扶苏回来,季裔病愈离去,奚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以及……一成不变的贫穷。二六已经爬行得很利索,能够自己独自上树了,二五却一直没有变形,还是绿毛的猴儿模样。他以前十分乖巧,可自从上次病愈之后,便不大爱说话了,也不大朝奚山君身旁凑,只有偶尔跟扶苏学写字时,才露出些许笑意。
奚山上来了稀客。
那一身黑衣的女子带着几百只鸟嘴、长翅膀的人形妖怪,黑压压一片挤在石头房子前,扑通跪倒在扶苏的白袍之下,深情道:“公子,奴家终于寻到您了。”
扶苏后退一步,才淡道:“奉娘,许久不见。”
那鸟国的女王陛下感慨道:“奴家命人寻了您许久,可饶是天下遍布奴的子孙,也万万想不到您竟来到了妖怪设的结界之中。先前,听闻我的下等子孙说在奚山瞧见一个从未见过的白衣秀美公子,奴家还将信将疑,今日前来试探,没想到竟真是您。”
她嫌弃地瞥了一眼奚山君,低声道:“公子,此妖在我界,素行不良,既穷且奸,是出了名的流氓妖,您何等人品,定是被她欺哄,才被迫留在此处。此次奴家来便是亲自来接您,您便随我去了吧。”
奚山微微一笑,蹲下身,捏起奉娘俏丽的尖下巴道:“雀王陛下,您口中既穷且奸的流氓妖,已经怀了你家公子的种,奴家生是他的妖,死是他的魂,他去哪儿,奴家便只能跟去哪儿。这可怎生是好呢?”
奉娘尖叫,喉中的小舌头都在抖,惊疑不定地看着扶苏。
扶苏黑黑的眼珠瞧着奚山君,许久,才拾起书,软和了语气道:“奉娘,去了吧。若是为了救命之恩,你已还过。”
他蓦地想起了前事,陡然觉得有些不对。当年年纪还小的太子殿下,素日的常服自然是玄红之色,当夜不过是因夏日殿中太热,仅穿了一件宽松的薄寝衣去芙蓉棠读书纳凉罢了,结果让人看成了妖精,他走到塘边,又看到一个小女娃正扑腾,提溜起来,原来是一个长着雀嘴的小妖怪。小妖怪硬说太子殿下是她的救命恩人,太子殿下便很坦然地点了点头,大喇喇地承认了。谁知那么多年后,这小妖怪成了鸟国的陛下,还在他封在定陵之中假死之后一路哭哭啼啼地带着一群鸟把他背了出来,糊住了他的喉结,自己则变成了老妇模样。小白雀变成的老妇人热切地说:“殿下,您一定要为死去的皇后娘娘报仇啊。”扶苏抬起头,这小鸟眼中的仇恨火焰显然比自己嚣张多了。
报恩的真相,其实,就是这么不堪。秋梨对季裔,奉娘对他,他对奚山君,血淋淋的教训。
扶苏琢磨了会儿,细细思量,反倒淡淡笑了,“错了,应该是,陛下有何所求,用得着苏之处,但说无妨。”
奉娘有些心虚,许久,才拿帕子拭着眼泪,抽泣道:“奴,奴实在是无法了,殿下,您一定要帮我这一次。”
奚山君在一旁抽了抽唇角,这世道,谁是流氓还说不定呢。
话说鸟王陛下奉娘是个勤恳修炼的好妖王,好不容易七灾八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清清白白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今日,有功德就去修,能助人就助人,从不吃人害人,几千年来如此自制,就为了修成仙,着实也不容易。到了修仙的最后一步,雷劫也过了,可就是死活无法飞升,陛下郁闷地吐了好大一盆血。她四处去仙山寻访仙人,众仙却也说不出个究竟,后来还是一位地仙,为人十分古道热肠,藉着年节上天复命时,专门访道友仙君问了一问,这才知,那二位顶尖的老天尊又闹了起来,奉娘就是他们闹将之下的苦主。
二位天尊打从封神时代就没看对方顺眼过,虽说有些同门情谊,但瞧各处人马,五岳三川,洛澄黄长,地府十殿,天君人王,哪处的主位不是此二尊的门下在争?你今日做了泰山君,他明日定然入主华山殿;这位的徒儿去人间朝堂历练,立了大功,那一位的高足必定做了奸臣佞相,专拣绝世功臣扒皮鞭尸。二位天尊虽都是一脸和蔼相,白胡子比仙女裙都长,可死活寂寞几千万年,偏存着孩童兴致,从天上斗到地上,又从人间顶到冥界。甭管多少重天,两个老人家不乐意了,连天君殿都要搅得鸡犬不宁。天上诸位都知道默默站队,连灵宝天尊家的狗都知道挺着腰子吼道德真君家的猫!
这厢说雀王要回天归位了,灵宝天尊正欣喜来了得力干将,那厢,道德真君不乐意了。小小一只白孔雀,生平只拉媒保胎干得顺手,素来没什么惊世功德,这千年空下的神职,凭什么平白便让她占了便宜?恰逢仙君们开茶会,真君指桑骂槐道:“有些老儿后门拉得忒阔气,一门上下皆畜生玩意儿,那些妖气冲天的也只管往回拉,天上霞光都要染了鸡屎味,到底还要不要脸?”
灵宝门下多牲畜,似是这位天尊的审美喜好。
灵宝天尊冷笑了,甩甩拂尘道,天上人间皆知,我灵宝门下,就从没出过道心动摇之徒,虽是些灵物修成,然个个秉性单纯,感天地之气而生,比有些道貌岸然托生的不知强到哪里去。
道德真君是这样一种原则,无论师弟说什么,只要依照他说的反着来,便能得到这天地亘古不变的真理。更重要的是,假使能打消师弟的锐气,他倾尽全门之力亦无不可。
道德真君禀天君道:“既如此,愿同灵宝打一个赌。”
天君对二尊争来斗去心中早就腻味得不行,面上却笑道:“自是依允,然则彩头却教寡人定吧。赢了的,三千年内,瞧见对方,都要行礼,心中不得流露愤懑之情。至于人选,也由寡人来择。一个灵宝门下,一个道德之徒,皆尔等得意门徒,道心不移之人,谁先弃道,陷落凡尘,便作输论如何?”
二尊皆称善。
灵宝门下的人选,落到了奉娘身上。天尊旨意,若她能赢,不拘什么手段,届时立下功德,定能得以飞升。
“与孤何干?”扶苏诧异了。
奉娘只管莺莺呖呖地哭诉:“公子哪知,天君旨意,我此次不仅要附身到七十年前的青城殿下,也就是您的姑祖身上,更需勾搭得当年的云相爷放弃道心,喜欢上青城殿下,这才算赢。奴虽法力不弱,可用此倒行逆施之法,走了魂,并无暇顾及真身,需龙气呵护七七四十九日,以防野兽啄食。可龙气岂是寻常可得?奴无法,这才想起公子。”
奚山君冷笑,“好个陛下!你糊弄谁呢?寻常野兽谁敢近你之身?定是你得了消息,道德真君要趁你施法之时,派门人损你真身,你这才想起扶苏。扶苏未死,尚是百国太子,料你猜想,道德真君到时定然也要顾虑几分。你打的好主意。我善于卜卦,尚不知道德真君究竟支持谁做人间君主,若他存心要害扶苏,躲他还来不及,哪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奉娘可怜道:“公子是山君未来夫婿,山君在旁,又岂会袖手旁观?”
奚山君心下不喜奉娘三分,觉得她心思太过阴毒,此一事,既利用了扶苏,又利用了自己。奚山君面上不显,脑筋转了转,却诚恳道:“不是我不肯帮陛下的忙,只是此事说来,倒也不必陛下这样大费周折。只是陛下一心向道,素来没有凡心,反而不易赢了。然则,若依照我法,你得了彩头,来日,还需借我一样东西使使。”
这一年,青城殿下二十岁,按照纪元,是她喜欢上状元郎云琅的第二年。
长公主每日起榻,总有两桩事要办。
第一桩,对镜梳妆贴花黄,努力打扮成世间最美的姑娘。第二桩,走到太液池尽头的尚书阁,等待入阁的少年云琅。
等到他拒绝自己的爱意,青城便沿着雾气终年不散的河畔走回太液池的源头,这一天便结束了。
太液池河畔有许多垂柳,绿荫伴着日光,望过去,是天与地的恒长,瞧不清楚远方。
青城这一路走得十分无聊,便时常与宫女在青石板上比赛。划拳分胜负,小公主常常输,瞧着宫女一双白兔般的小脚,乖巧认真地往前跳着一格又一格。她慢慢就离自己很远了,隔着风,挥着帕子仰颈道:“殿下,这裏能瞧见云郎。”
青城常常直呼云状元的名字“云琅”,到最后却惹得身旁一众芳心都跟着她喊了“云郎”。说不清,唤他的名字,到底是因为骄傲,还是卑微了。她觉得自己很骄傲,可是,那些了解她的女孩儿们,声声喊着“云郎”,却无意识地让她只能这样卑微。
倒也不知为何这样喜欢云琅,可是,这种感情,似乎如一朵花,栽到了再合适不过的土壤之上。她时常梦见他,时常假装不经意地邂逅他,也许是在桥边,也许是在花间,也许是在宫宴,也许是在朝堂。这宫中朝中总在发酵,哪一年哪一日她又不顾规矩,振振有词地骂走了番邦求亲的王子,或者挽起袖子同求亲的世家子干了一架,脸上挂了彩。青城是世间最不懂规矩的姑娘,少年云琅常常对这死皮赖脸的邂逅显得无奈,却只能对她微笑。她并不时常想起云琅,因为只要一想起他并不喜欢自己的事实,心裏便难过得快要窒息死亡。
云琅字白石,是福州云氏嫡长孙。云氏已经许久没出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一族都视他为希望,可是他却自幼喜道,目下无尘,眼中除了君王百姓与朝堂民间,从未花费些微时间思索过这些人情琐事,尤其是男女之事。
母后为人温柔敦厚,时常委婉提醒道:“忍冬,天上的星星月亮也很好看,你为何只想着看看,却从没有想过得到呢?”
那些,是太过遥远的东西,只能仰望着、欣喜着,却永远无法得到。故而,如同云琅呢。
父亲理宗陛下拔出锋利的御剑,扔到她脚下,怒气冲冲道:“我成家从未出过这样窝囊的公主,也从未出过这样不识抬举的阁臣。你要么杀了他,要么自刎!”
青城觉得脚边冰凉透骨,捂住了眼。她许久才露出一个指缝,偷看父亲的脸色。父亲并没有生气,平静地瞧着她。
杀了云琅,她便活不成啦,可是杀了自己,云琅定然还好端端地活着,穿着渥丹色的朝服挺拔安静地站在那里,更可怕的是,也许第二日他便忘了自己。
“父亲,我需要好好想想这个问题。”忍冬愁眉苦脸地拾起剑走了。
当日下午,阳光正好的时候,内侍有些为难地回禀道:“陛下,太液池旁的两棵小树不知被谁给砍倒了,又不知怎的,埋成了小土丘,上书,上书……”
“上书什么?”理宗边批折子边问。
内侍捏着嗓子,余音绕梁道:“忍冬与云琅之墓。”
理宗顿笔,好大一滴墨滴落下来。
她好有出息。提着剑,却只敢拿树泄愤,一杀杀两棵,死了埋一起,一个叫忍冬,一个唤云琅,公主泪题书,再做鬼夫妻。
陛下没脾气了,打定主意不管这姑娘了。那座墓成了太液池尽头翰林院和尚书阁的笑话,无聊时说起,没人觉得腻。
云琅脚下生风,入前三宫回禀政事时,偶尔也瞟见过那个小土包,却未放在心上。
忍冬猫在好似磕掉牙的断树后,瞧着那个挺拔的背影,长吁短叹起来。唉一声,掉一滴泪,叹一声,抹抹眼。
忍冬自从两年前在蔷薇丛中磕着头,失去过往记忆之后,再也没哭过。她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会掉泪,可是瞧着“忍冬与云琅之墓”,横看竖看,真真绝望得没办法了。
二十岁的小公主觉得绝望是这样的,可是,人这一辈子,选择了什么样的路,就得受什么样的苦。按照纪元,她二十三岁,喜欢云琅的第五年时,绝望又变了另外的模样。
这一年,二十一岁的云白石已从尚书阁中挪出,坐稳了九卿之首奉常的位置,离开了太液池的尽头。月光清疏,照亮了那一丛丛阁楼,可青城面朝着阁楼,在夜晚安静的太液池畔倒退奔跑时,却再也瞧不见日日坐在阁楼之中、一身渥丹色长袍的少年。他是那样一丝不苟,在烛影摇曳中翻阅着一叠又一叠文书,却从未抬头瞧着远方柳树下的自己。忍冬觉得自己的脖子定然是历代公主中最长最挺的。她得这样这样抬着脖子,这样这样踮着脚,才能瞧见云琅。公主高贵优美的螓首这样练就,想起来怪难为情的。
可是,现在,再抬起头,那里空洞洞的,一片黑暗。
忍冬讨了陛下的旨意,开府建牙。
长公主府挨着奉常寺。隔着院墙,忍冬伸长耳朵,都能听见云琅的声音。她就整日坐在院墙旁边绣花种花,困倦时,便躺在榻上,没什么仪态地发呆,阳光中有许多飞尘从眼前飘过,她总是在想,自己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有一天会被灰尘淹没,也许有一天,忽然就没这样喜欢云琅了。
那一天,一定是个顶顶美的美梦。
二十三岁的老姑娘了,偶尔带着狐假虎威的鹦鹉在内城晃荡,那些高高的顶戴都已开始对她视而不见。饶是她有三国之势,又如何呢?一个古古怪怪的老姑娘,阴暗些想,也许明儿就憋不住,疯了呢。
皇室也开始刻意回避“青城”二字。青城成了陛下跟娘娘会脸红的话题,寻常人轻易不敢提。忍冬喜欢收集长得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偶尔碰到在奉常院门前,按节气晾晒祭祀用具的云琅,便把搜罗来的小猫小狗放到云琅面前。
“云卿。”
“是,殿下。”
“你觉得我这只狼买得如何?听说是只雪狼的幼崽,到了冬日,满身的黄会变成雪色,威风凛凛,一口可以咬断猪的颈子!”
“殿下,臣觉得此物通体发黄,毛发垂地,耳朵尖尖,鼻头圆圆,舌头垂在下颌,应是只狗,且是只长不大的狮犬。”
忍冬经常抱着小狗灰溜溜地悻悻回府。云琅有时候挺讨厌的,因为他只说真话。
忍冬过了韶华,可二十一岁的奉常卿炙手可热。
听说太尉家的二姑娘与司空家的幺女当街打了起来。两个娇滴滴的大美人儿,发起狠来,比泼妇都不如。太尉平素便瞧司空不顺眼,两家又是对门的邻居,太尉大人站到院墙上,握着火把,隔空跳骂:“狗娘养的兔崽子,我说战你说和,我说赈灾你说国库空虚,老子好不容易瞧上个女婿,你他娘的还来抢!只管放马过来,今儿我不烧了你家,老子明天御前改你的姓!”
司空本是文弱人,这会儿也不干了,扶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了上来,拿着一团黄泥咬着牙往对面就扔,“我……我扔死你!对我还敢挺草包肚子!当年你一家土匪草寇贱人,被齐王军队打得抱头鼠窜,还是你祖爷爷我拿着皇令保的你。这会儿撅什么腚?别当旁人不知道你的底细!这个女婿我要定了,你敢烧你祖爷爷的家,你祖爷爷明儿就挖了你家祖坟!”
听说这场骂战酣畅淋漓,十分热闹,听说京畿兵马司李将军过来调解时泪流满面,这边挨了一巴掌,那边吃了一踹,到后半夜才算消停。
听说,他们要的女婿,便是新任的奉常卿云白石。云白石素来目不斜视,显见得没什么勾搭姑娘的心思。这女婿,八成是老丈人们先相中的,姑娘们被爹妈蛊惑了,便觉得那是个私人的物件了,又皆是飞扬跋扈惯了的顶级豪族,乍一听闻有人抢,可不就抡着板砖上了。
第二日,太尉与司空因为治家不严,被罚了三个月月俸,陛下想起了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脸上也不好看,便把此事含糊过去了。
又过了几日,福州云氏老封君太阴殿请旨皇后娘娘赐婚孙儿云琅,配的则是世家明氏之女明澜,百国闻名的美人,今年方满十四岁。
云封君陈情道:“云、明两家是世交,明澜自幼倾慕云琅,云琅与她青梅竹马。”
皇后想起自己快到二十四龄的女儿,叹了口气,应允了。
旨意下到奉常院的时候,忍冬听得一清二楚。几步之遥就是云白石,可是这几步之中,隔了几千块砖石。
她的侍女站得很远很远,传旨的太监好似念不完这段话了,“佳偶天成”其实只有四个字,忍冬觉得他把每一个字都拖得气力十足,好像不震死隔壁的她,便不肯罢休。
血滴在了她的长裾上,浸透了一层层湖色的绸。
那一块砖纹丝不动,忍冬捶了半晌,血肉模糊,却哭了。她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那些滚烫得能烧死人的砖上,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泣的声响,全身毛骨悚然,用尽所有的力气警惕,就怕不远处的云琅听见一丝一毫。
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卑微地爱慕他,这件事,她从不肯让步。她若是不维持自己的尊严,让他觉得自己其实是个爱得十分骄傲、活得十分洒脱的姑娘,让他知道自己离了他依旧能得到这世间快乐,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可是,这世间,除了风寒咳嗽无法抵御,还有哭泣无法忍耐。她把十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中发出的压抑到极点的喘息却无法抑制。
她知道他们定然都听到了,因为隔壁的院子蓦地一片沉默。忍冬全身冰冷,手脚发软,完全走不动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疯了一样伸出双手,扒着泥土,像昆虫一样,朝前爬去。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这样卑微,那些咸的苦的泪水全落入了泥土中。
那一段路是她自从婴孩起走得最费力的一次,她觉得自己几乎快被途中的每一根草叶打败,它们似乎柔软,却那样伤人,如同自己的心。能伤害到她的,一直只有自己这样明白赤忱的心。
她在公主府消沉了好些日子,后来,才听说云琅拒婚了。
云琅捧着圣旨到御前,如是说道:“臣一生向道,从无男女之思,若勉强成就姻缘,不过害人害己。祖母一片慈心,殿下、娘娘美意,白石实不敢遵从。”
陛下估计也考量到了自己那没出息的女儿,拧了会儿眉,淡淡应了。
忍冬的一亩三分地变晴了。她本该欢喜,却陷入另一种痛苦之中。二十三岁的忍冬,所能想到的最大的悲剧,不是云琅从未喜欢过自己,也不愿娶自己,而是,他不会喜欢任何人,不愿娶任何一个女子。任她们从十八岁喜欢到二十三岁,还是从二十三岁喜欢到几岁,无论她们怎样努力或者假装不努力,都没有用。
忍冬并不愿意认命,可是命运这样捉摸不透,在她自鸣得意还依旧坚持什么的时候,已拖曳着她的生命远远离开了最初的梦想。她懵然不觉,每日早上依旧含着竹盐水好大一会儿,就为了遛猫遛狗时笑得白牙晃眼,被他远远地瞥一眼。
忍冬时常觉得,她要是个爷们儿,这世上的小姑娘便没有不上鈎的。可是云琅这么个长年被李聃勾搭的男人,上辈子是吃了秤砣投胎的,打从生下来,便以教成忍冬从龙退化成毛毛虫为己任。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陛下和娘娘已不大搭理她,由她在内城撒欢儿。偶尔宫中春日祭祀,她进宫请安,正瞧见奉常卿大人为各家的姑娘儿郎分福,拿柳条蘸了春天的第一场雨水,拂在年轻人的额头,冠旒从容,益发显得面色如玉起来。
贵女们含羞带怯地排队瞧玉郎,忍冬却忙得没时间。这厢排队得了福水,一眨眼,她又飞回队尾重新排了起来,一趟一趟,不亦乐乎。到最后,青城殿下的黑发几乎被春雨湿透了。她却又笑意晏晏地挺直腰板,站在了一身黑衣月章的奉常卿大人面前。
“殿下,这于礼不合。”云琅含蓄温和,像对个不懂事的孩子一般劝解道。旁的人都被青城殿下逼得有些崩溃了。
忍冬是个顶顶霸道、顶顶张狂的人物,她拨开一缕缕湿答答的头发,露出一双极大的眼,恶狠狠地震慑道:“我堂堂公主,理应得到这世间最大的福气。不过几滴雨水,赶明儿下雨了,我接一缸,让人还你!再这样磨蹭,余下多少,便教你都喝了去!”
云琅微微愣了,平静地看着她,许久,才从胸中掏出一块清新绣竹的软帕,递与她,含笑道:“非臣不识抬举,只是接这场雨时,正值夜间,殿下嫌铜盆声音扰你清梦,便隔墙泼了好大一罐玉液。臣虽尽力躲了,可不免殿下的玉液依旧入了这福水几分。”
云琅的笑那样温柔好看,忍冬的脸却黑了。她还记得自己半夜提着满满的尿壶叉腰骂人的张狂模样,当时睡得迷糊了,重雨砸金,魔音灌耳,实不能忍,头脑一热便冲了出去。
因为这桩事,忍冬羞愧了好些日子,终于意识到,自己素来是太容易冲动了。她去皇寺中上香,见大和尚们个个品性温和有礼,让人如沐春风,心中不免羡慕三分。倘使自己软和些,兴许云琅也会对她另眼相待几分。
她念了几日经,却益发心浮气躁,本欲放弃时,府中的管事娘子因为痢疾之症不敢沾荤腥,刚吃了几日素,便抱怨不迭,只道是天天饿得没力气,瞧着什么都没了脾气。
忍冬眼睛一亮。她本就不信这些神鬼修行之说,念几本经如何便能移了性子?管事娘子的话却提醒了她。这娘子素来可是个炮仗性子,吃几天素就能没了脾气,大和尚们之所以这样温顺和蔼,皆是因为沾不到荤腥没力气的缘故啊。
忍冬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尤其是五花肉中的那一层薄薄的糯米肉,公主殿下的脾气都是靠那一块肉养出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忍冬悟了,她开始茹素。
约莫吃了半个月,昔日威风凛凛、说话刻薄的青城长公主成了一块颤巍巍的豆腐,似乎一拍就散。她黑着眼圈恹恹地提着猫狗在奉常寺前等了一会儿,瞧着云琅身如松柏从蓝轿中走出,那些曾经瞧见他便一阵阵涌动的热血又一瞬间冒了出来,像刚凿的新井一般,无防备地喷涌出来。她看着他,依旧无法如同想象中变得平静优雅,让他一见便刮目相看。
她几乎能听到血液涌动的声音,好似一个虚不受补的人猛地吞掉一块油滋滋的大肥肉,忍冬眼一黑,就没了知觉。
忍冬醒来时,婢女朝她努力地挤眉弄眼,她想起什么,蓦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双目炯炯,看到了十分愕然地瞧着她的丹衣云琅。他正在院内极远处低声叮嘱煮药的小童子。
“白芍药、熟地黄明日可添入一剂。”
“如今夏季,加几片薄荷叶似也清爽,有益病人。”
“此药并不苦,殿下应可入口,乌梅瓜子肉还是略等些时候再进。”
“这些鸽肉虽好,她也需补,但要些章法。”
……
瞧见忍冬醒来,云琅淡淡一笑,遥遥行礼道:“臣云琅冒昧,情势危急,唐突了殿下,望殿下见谅。”
云琅在为他抱忍冬回府一事而请罪,忍冬面带菜色,嘴唇发白,瞧着他一副避自己不及、生怕被自己赖上的模样,心下暗恼,刁难道:“你身为臣子,瞧见君主生病,为何不见丝毫忧心之色?”
云琅垂目道:“臣愿罚俸一年自惩,望殿下宽恕臣形容不露之罪。”
云奉常说了,自己不是不关心,只是脸生得这个模样,你看不出罢了。
忍冬素来表情丰富,跟个猴儿一样,碰到云奉常这样面部瘫痪的,真不知摆什么脸了。她病的时间长了,一肚子邪火,瞧见廊下肃立的丫鬟身旁一个绣花绷子,上面还插了根针,操起针便歪歪栽栽地跑到了云奉常身旁,诈尸一般,真真教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然后,然后她攥住了云奉常的一只如玉般的长手。丫鬟、侍衞几乎都崩溃了,他们最不愿意瞧见的那一幕终于发生了,殿下的花痴病病入膏肓,她终于忍不住对云郎君用强了。
云琅个子颇高,长长的睫毛好似少女小指上的一截,半张脸沐浴在暖得晒人的日光中。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安静地低头瞧着忍冬的动作。忍冬没有撕烂这外表温和内里冰霜的青年的衣裳,她只是拿绣花针狠狠地扎了云琅的食指。血珠迅速溢了出来,云琅一双黑得清透的眼睛望着忍冬,除了疏离和恭敬,没有一丝旁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