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昭卷·画贼(1 / 2)

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 16834 字 7天前

<small>“画亦生贼,贼女妙龄,害王子命。丙寅年八月初十,阴时。”</small>

<small class="right">——《情事略考·宗室》月山人</small>

三百零三年前,太祖为昭太宗,当时还身为继承人的敏公子定了太尉之女为妻,公子心中忐忑,不知美丑贤恶,连番设计而不得见,逼不得已,决议夜探太尉府。可惜夜中起雾,误入了太尉府中表小姐的闺房,瞧见小姐自画像,而心魂俱失。那小姐,成了日后的太宗皇后。

七十年前,理宗长女青城殿下躲在了后花园的花丛中,她那年十八岁,到了婚龄,正等着皇父的一场琼林宴。状元来了,年方十五岁的小神童,低着头,一团孩子气;榜眼来了,生得不错,然太瘦;探花来了,才华横溢却为人娇;余下二甲陆续到,不是年纪老,便是礼貌少。小殿下躲在蔷薇丛后,好不烦恼。一场宴会,诸君高谈阔论,公主的芳心好似墙头草,胡乱倒。只疑惑,那小状元一晚都只捧着鱼食喂饵,伸出一只玉琢的手在碧水之中,头却抬也不抬。宴毕,她终究觉得探花更胜一筹,正欲写下花笺,派宫人呈给皇父。可惜她那皇帝爹爹喝得得意忘形,自比紫薇丛中一朵黄牡丹,非要画师画一幅《百贤图》,画师说状元爷请抬头,那孩子搁下鱼食,缓缓抬起头,笑了一笑。孩子成了大昭第一贤相,青城成了大昭第一剩女。整七十年。

五十年前,齐与楚二国交恶,谢侯丈家齐王并未婚妻齐郡主皆毙于楚王手。侯带死士狙杀王,中埋伏。有其貌不扬舞姬替他挡了一剑,谢侯负伤隐遁,后战西突厥,建不世功,封侯上侯。战胜归国,途遇奴隶市。一摊前挂有画像,卖女奴。皮色皆平凡庸俗,侯却驻足。其中有救过他性命的舞姬,正囚于兽笼中,沉默不言。谢侯千金买姬。后,峰回路转,因齐大夫誓死保护,侯竟发现郡主逃过一劫,亦寻回。郡主立谢侯妃,姬为侧。侯妃早逝。

屈指数来,大昭皇室,无论男女,皆是些痴情种子。可巧合的是,这些情事,又大抵与画相干。

这一年,齐明十年,继太子春日寿终,秋日之时,穆王世子,也命悬一线了。

说起来不过寥寥数语,可是万事皆有因由,这因由却是说来话长了。

话说,与奚山翠蒙一脉山峦千里相连的便是穆地。穆王是今上同母弟,同丑女穆王妃共育三女一子,两个女儿出嫁时因生得丑,被太后由郡主封成了公主,给孙女们多陪送了一份嫁妆,才算堵了一众驸马的嘴。一子便是当今太后最宠爱的王子成觉。传闻当年太子未死时,所受的关爱还可和他匹敌一二,其他的皇子,哪怕贵妃生的三皇子和小皇子,都要靠边站。

为什么?这一提,却少不得要说到太宗一系。高祖当年只有一女,便从旁支过继了个与他相似的侄孙继承大统,就是后来的敏言大帝。敏言娶了当年名闻京都的美人,生出的儿子一个赛一个的仙气。传了这十几代,到了哲宗处,儿子更是个个把不住就要上九重天的德行。太宗一幅画像传到哲宗,他们家却无半个像他的了。平素百姓过年爱挂历代陛下的小像挡灾,结果越瞅越别扭,好似皇家曾出过什么丑闻似的,嘀嘀咕咕,传得像煞有介事。每到过年,整个皇室青云罩顶,像被打了脸。

今上太后是武将家出身,从小养成的审美使然,平素也不喜欢孙子们这副模样,奈何儿子媳妇生得都不差,横竖改不了门风了。到了太常卿家丑女第四次怀胎,太后娘娘愁眉苦脸等着内侍报喜说“王妃又给您生了个丑孙女”,结果,一扭头,是个小子,而且,重要的是,这小子,一点也不丑!

更重要的是,颇似一个人。皇室中人瞅了小王子一眼,皆弹冠相庆,他们这么多年的耻辱,终于洗刷一清了。

这个穆王世子,生得极漂亮、极霸道。十几岁的年纪,未长开,那个眉、那个眼便恨不得飞到天上去了,和太宗小像就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史官的盖棺之论—“主额正颐阔,眉扬长而目醇威,近之则觉天姿,不敢观也”,再一次派上了用场。

从此,太后把他当成了解救众人于危难之中的心肝,眼里再容不下别人。穆王世子成觉四岁从穆地进京读书,在皇子们读书的百子阁内,除了偶尔讲经才出现的太子,他的待遇是独一份的。今年,自太子暴毙,陛下一直郁郁寡欢,穆王称病,让成觉回封地侍疾,他伯父一言不发,挥挥手,便准了。

成觉方回国,却入了魔。

这个少年,正是好光阴。他爱过宫女红珠,也与尉迟中郎将家的闺女互赠过情诗,曾经睡过第二侯的女儿—门庭教养最森严的朝莺莺,也面对天下第一的歌姬崔素素坐怀不乱过。

可是,他回国的当日,却娶了一幅画。

妖红花轿,吹吹打打,百里红妆,裏面空荡荡的,新嫁娘没有手,也没有脚,不会说,更不会笑。

那只是一幅画,一幅比少女的皮还要温润细腻的材质做出的画。

少年伸出了红袖中的细长手指,一张瘦成骷髅的面庞上,那双眼瞪得死死的,拉着绢画的轴,好似一头柔顺的乌发披散开来,绢就这样晃荡在少年面前。

画中有个人,嫣然一笑。

成觉沉默了。许久,少年干裂的嘴唇缓缓吐出一大口干净的鲜血。他握着画,仰望蓝天许久,那些吹打的声音早已停止,穆王与王妃却开始放声哭泣。他听到他们的声音,费力挣扎着,却无法回答—死亡原来是这样的。

奚山君秋收完橘子,奉旨到天边洗星辰时,在五帝座旁瞧见一个枣红衣衫的小哥,不知是打哪儿来的山君,凄凄凉凉,游游荡荡,像个无头的苍蝇一般,在云中飘来飘去。

“小哥,你打哪儿来,可是不习惯?”奚山君有些慈祥地搭讪,因她十分懒散,擦星洗辰的活儿总磨蹭到最后才能完成,可不完事下不了凡,天天脚不沾地,着实心慌。这会儿眼瞅着来了个冤大头,又是个新人模样,不利用一番又怎么过意得去?

枣衣小哥闭上了目,有些不耐烦,一把推开奚山君的丑脸,吐出一个字:“滚。”

奚山君瞬间卧倒,在云层上滚过来滚过去,最后厚着脸皮滚到枣衣小哥面前,娇嗔道:“可是这样,小哥?不要不合群嘛,小哥。”

枣衣少年脸黑了,叹了口气,坐在一只不甚亮堂的小星星上。小星星刚眯眼,还没睡稳,舒服娇羞地哼了哼,少年脸色真是难以言喻的七彩斑斓。

他四处张望,眼中小小的河水刚刚静止,又陷入凄凉。他安静了一会儿,青发长长的,如同孔雀开出的屏,一把青山扇,垂到了厚厚的白云上。

奚山君有些没趣地甩了甩抹布,哼着小曲去旁边擦拭了。她今年负责北部七宿三千一百二十三颗星,一切并无异样,而负责三垣之中太微和紫微二垣的山君却叫苦不迭,说北极五位中有四位暗淡无光,太子座几乎瞧不清楚了,四辅也有三星擦不干净,不知染上了什么污浊,这些皆是去年已有异象的,倒还有些心理准备,只是今年,内五帝座也不让人省心,北帝一脉动静颇大,原本是极亮、极狂妄的星子,几乎盖过黄座,这些日子竟也慢慢暗沉下去,蔫蔫的,令诸位山君一阵猜测,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一年,天象怎就如此了?好不晦气!”众人私语纷纷,那些代表苍生人脉的星辰,如今不再明亮,瞧着急人,可如何却也不是他们微弱的法力所能挽救的。

奚山君干了三天三夜,终于熬不住,扯过一片云头,沉沉睡了起来。等她一觉醒来,滚来滚去按摩酸沉的腰骨时,那个奇怪的枣衣小哥终于开口了,眼睛带着狼目一样的明亮。

“我来是为了寻人。”

“寻谁?”

“我的第一百个仇人。”

少年说到“仇人”二字时,不带恨意,不带愤怒,已经完全变成了疲惫。

奚山君笑嘻嘻地问道:“为何是第一百个,之前的九十九个呢,你吃了?”

少年的唇很红,眉毛几乎狂妄地挑到九重天上,他有些暴躁地来回走动道:“死了,都死了。我寻了几十世,一箭一箭地,都弄死了。”

少年细长柔软的手掌上有清晰的茧,他是个会用箭的高手。

奚山君站起身,扶正了包子头,弯了弯眼道:“说来听听。”

少年似乎已然被这虚冷无尽的星河云山逼得有些筋疲力尽,他的思路并不是那样清楚,有时还带着些含糊听不懂的词句,他说道:“我到了许多陌生的地方,不,并不陌生,那里就是我的封邑。可每一个去处都没有我的侍衞、我的仪仗,那些人从我身旁走过,并不知道我是谁,无人唤我殿下,我也不认识他们。”

“又是一个小殿下。”奚山君带着深意打量他,“最近的殿下多得像筛子下的秕谷。”

“我瞧见一个衣冠楚楚的人,一旦瞧清楚他的模样,便隐约知道那是我的仇人,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他,可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挽起了弓。我双手发热,杀红了眼,总觉不尽兴,如同染了瘾,兴奋地寻找每一个仇人,有些是世族豪庭的子弟,有些却是乐师巫医农人,他们一点也不冤屈,他们定然前世无数次欲将我置于死地,我杀了他们,是为了让他们死得血也流不出来,三魂七魄碎尽,再也无法来到今世害我。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快乐,如此期盼着杀更多的人,嗅到更多的血腥味。复雠让我得到了快|感,虽然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怎样的。”

奚山君啧啧惋惜道:“小哥,你很是浪费。九十九块人排,红烧、清炖还是爆炒,过去在我们山头,能吃不少时日呢。”

少年白皙的脸颊有些抽搐,双眼本是冰冷带雾,可是左目却不知为何,一瞬间,生生涌出了泪。他说:“我知道我已经不是我,我死了,早已离开了我的躯壳。我用箭杀死的仇人都是在我每一次死后的前世之中遇见。我为自己的前世报了仇,却不知道这是不是每个初初死亡的人所必须经历的—了结了前世今生的宿怨,方能前行。可是我瞧不见自己的前路,在杀了九十九个人之后,快乐的极致之时,那些人临死前的痛苦却一瞬间全部投射到我的头颅之中,我无法承受这些悲伤辛酸,再睁开眼睛时就来到了这裏。”

奚山君安慰道:“你的罪受完了,据说这大概是要成仙了。你帮我擦完这五百颗星星,我便行行好心,托着殿下的尊臀往上一抛。三十三重天要是收了殿下的臀,殿下就能成仙君,若是殿下原地落下,等我明年来,再抛一抛试试。”

“不,并非如此,我还有一个仇人,我心中清楚。”

“你如何知道的?”

“你头上有道绿光,绿得很,好像初春的嫩豆苗。”

“你娘头上才有绿光,你爹头上才有绿光!等等,你在背后摸什么?你从哪儿变出的弓箭?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你能保证我射你的时候你嘴上不喊疼,心裏也不喊疼吗?”少年红艳的面庞在半明半昧的天河中带着诡谲冷漠的阴影,他语气哀伤,像是哄着他生前那些莺莺燕燕的小情人:“莫喊疼,你要是疼了,我也会疼,会很疼。”

奚山君抱头鼠窜,她在天河之畔施展不出一丝法力闪躲,身后的三连弩像刑天的斧一样寒厉劈来,“你玩真的?老子凭什么为了你这个小崽子不哭不疼?别射我发髻,我最烦人碰我的发髻,不准三连发!老子这是造了什么孽,我的相公啊,我那能吃能跑会笑会呆,食用暖床两处受用的小点心哟,还没咬上一口这就无福消受了!”

奚山君的包子头上插了好几支金箭,眼见就要变成刺猬,碰巧被在初云观夜观天象的地仙—紫金散人瞧见了,这仙人腾云而来,白拂尘化解了箭气,才惊诧地攥着枣衣少年的手臂道:“殿下缘何游走到了此处?”

奚山君瞧着一云皮的金箭,惊魂未定,麻衣拭了拭额上的汗,喘了好几口气,刚抬起头,就见紫金散人反手扣住少年的脉搏,厉声质问道:“何处鬼祟,借真龙身躯行此阴私之事!何等荒唐,他又岂是你害得了的?吸他阳寿,损他阴福,你又哪来的命数消受?”

阳寿?阴福?真龙?

奚山君心中怒怕交加,转了转眼珠,镇定下来,拂去仓皇逃走时衣袖上沾到的云气,诚恳地问道:“敢问仙家,这位公子可是真龙身?”

既是真龙身,便是苍天选定的人间之主。

紫金散人道行高深,瞧出了奚山君的斤两,朝她的头顶望去,答非所问:“山君好生手段、好生狡猾,短短三百年修为竟有万年法力。”

奚山君露出笑,慢条斯理道:“全凭机缘罢了。今日多谢仙人救命之恩。只是略有疑惑不可解。仙人既修逍遥道,不受二十四仙府辖,又何必理会些微闲人闲事呢?我眼前的小哥若是条真龙,又怎会在此时魂归天河?”

紫金散人伸出兰花手,念了句诀,便出来四个方士,一人握着一条金绳,将手握金弓的枣衣少年沿四角缚了起来。他只瞟了一眼奚山君,带着些微轻蔑扬声道:“我知山君听我此言,心中暗生妒意,酸若青桃,不过为着你那小夫君并非真龙身,无缘帝祚罢了。”

奚山君笑得唇角生了涡,“仙人怎知我那小夫君便无缘人君之位了呢?”

紫金散人眉骨险峻,忍住厌恶道:“妖邪小人,兴风作浪这些年头,未把你除去,只因天尊一片仁心,又兼有仙君背后为你求情罢了!你何等冥顽不灵,竟瞧不出眼前的殿下是生生世世爱民敬天修来的帝王命吗?他注定生生世世是帝王,与你那小夫君殊不相同!”

奚山君蜷紧了左手,脸上依旧带笑,“仙人是在告诫我,莫要再枉费心机。”

紫金散人高深莫测,云气中,眉骨显得益发高耸,瞧得出,真身应是虎狼牲畜类,他哈哈大笑起来,似觉得奚山君太过可笑,挟起枣衫少年,飘然远去,只留下一句再清晰不过的话:“你错了,我想对山君说的是,昭帝太子,从来没有当皇帝的命。他无福报、无此命。”

又过了许多时日,奚山君干活干累了,就坐在云层上,仰望着更遥远的天空,没有星星月亮,那里一片漆黑。她身旁黯淡的小星星轻声细语地问道:“奚山,什么是命?”

奚山君拿块脏脏的抹布擦拭它的身躯,许久,才吐出口气,温柔道:“就是任你万念俱灰死而复生,日夜不停绝望地哭泣,也依旧拿它没有办法的东西啊。得不到的就是得不到,那样东西卑鄙地诱惑着你,背对着你却几乎笑得喘不过气,它对所有有资格得到它的人共享欢愉,共分秘密,一同看戏,看着你,而后转头告诉那些人,瞧,那个小傻子,也妄想得到我呢。”

小星星从抹布中小心翼翼地探出一双黑豆一般的眼睛,缺心眼地稚气道:“那个道士就说你夫君没有那个命!你不要再费力气啦,还是去寻你哥哥吧!”

其他的小星星也点头表示同意,奶声奶气地问道:“奚山,你找到你哥哥了吗?你总是说他藏在我们的身体中,你找了这么久,你找到他了吗?”

奚山君拍拍袍子上微凉的雾气,站起身,穿透每一个小小星辰的耳膜,恶狠狠地咆哮——

<small>哥哥,出来!</small>

<small>哥哥,你快出来啊!</small>

<small>我知道你在这儿。</small>

<small>别躲在裏面不出声!</small>

<small>出来出来出来啊!</small>

<small>我擦过三百万颗星辰,还有三千万没有擦。</small>

<small>我等了三百年,还有三千年没来得及等。</small>

<small>天垣这样大,藏得住小小的你。</small>

人间扶苏正在教二五、二六拿炭笔在石头上写字,却从天而降两道光。小猴子们呆呆地看着光栽到橘子林中,跑去寻,只瞧见两块大坑,坑边静静躺着一卷书。除此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

扶苏翻开书,却没有字。他夜间挑灯,左右翻来不过那几本旧时的典籍,有些无趣,便忆起白日捡来的无字书,再在烛火下映照,莹莹魅魅的,闭目而后睁开,竟瞧见了一行行发光的字。他颇觉有些意趣,便读了起来,原是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可不一会儿,眼睛极涩,支撑不住,竟困得倒在了石桌上,昏昏沉沉。

他似是去了书中,做了个颇有趣的梦。

如同扶苏与堂弟成觉被皇祖母极有创意地唤作“凤凰儿”与“明珠儿”一般,他这样老宅中来的旁支公子与太尉家的二公子又一时齐名。

也说不准这一世姓什么,这些简陋的话本子,攀模总是不清不楚的,家乡何处、气候温湿、盛产何物大抵语焉不详,支支吾吾,总带着些捉襟见肘的意味,可号从何来,生来何等典故,相貌何等巍峨,衣带何等风流,又说得似他家邻里一般平常,如街上的菘菜一般由你挑拣。真的令人哭笑不得。扶苏莫名入梦,成了这本子里的一个显赫宗族的公子,号“敏言”,相貌十分的妙,不知是否呵气如兰,也不管读书的人信不信,反正瞧见他的男男女女皆痴醉了。

敏言与话本中太尉家的公子一样的有名,只是他的是贤名,三岁背《孝经》,五岁取熊胆,生来从娘亲股下便恨不得彩霞异香漫天,美德似太阳普照大地,而太尉二郎则是恶名,外人观来,好似一团黄连猫在薄荷草上,生得清新光洁,然舔一口,不让你苦得夜夜翻滚,日日大汗,定然不肯干休。这一路走下去,一个想是万古流芳,另一个也逃不过奸臣史上的名垂千古,二人本无什么勾连,除了在朝堂上唇枪舌剑,幕僚你抓我一下我挠你一爪,这一生也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政敌,可天子一张诏书打乱了两家的两锅粥,敏言与太尉二郎乔公子要成亲家了。

天子陛下觉得敏言与乔公子之妹乔植十分般配,忍不住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写下这张诏书,众卿家可有异议?有异议的可以撞柱子血溅当场,寡人誓死扞衞你上书的权利,然寡人也终身享有不采纳尔等意见的权力。

朝堂众人噤若寒蝉,乔二公子缓缓地笑了笑,卷着衣袖,薄荷般清爽的少年慢腾腾地走了,敏言公子却发出了一声丁香般姑娘的叹息,哀怨地望着身后一波又一波蔫蔫的红袍子,怎就没人去撞柱子,让他也瞧瞧历史上血谏的奇观?

老宅子的小公子估计打小压抑在后宅中,这身躯洋溢着一股思春期不寻常的气息。扶苏躲在这壳子里十分的燥热,回忆话本子,他这时节合该在鹦鹉桥上,不早不晚,不紧不慢,不骄不躁,仪表翩翩,遇见一个十分美貌、十分心仪的姑娘,为了这姑娘,敏言公子之后会坚持与乔植退婚。

这一日,果如话本子,手下幕僚中了邪一般,死拉着敏言上桥,一池春|水中的皱纹荡漾得也太巧,桥上的姑娘们来来往往,瞧见这玉面柳姿、臀翘腿长的公子也不禁一阵燥热,扶苏素来是个脸盲的少年,横竖瞧不出敏言爱得荡气回肠要死要活的绝色姑娘在何处,只是总是要迎合话本子,少年便深沉忧郁又带着温柔地盯着四周的姑娘们,瞧着她们匆匆而过,到底谁才有做“女旦”的潜质。

“噗!”有一股鲜血好像小喷泉,洒落漫天。

清晨的阳光还很好看,春日,四处都青青嫩嫩。

扶苏心口微微燥了起来,解了颈子上的一颗盘扣,那小喷泉又洒落得大了一圈,他转身,以为自己定然会瞧见带着丁香味道的“女旦”,可前方,只有一个喷着鼻血,呆呆看他,满脸血糊糊的三寸丁小姑娘。

这姑娘定然不是绝色的美人儿,因她刘海长得盖住了脸,因她头顶泛滥着让人恼火的绿光—一道只有他能瞧见的绿光,扶苏更加燥热,咕咚咽了口口水,脑子乱糟糟的,却顺着腰线握住了一件冰冷的东西。

此时的远处飞马平治来了什么,一大早清清爽爽,好似再没那样干净齐整的少年,映着大大的太阳,眨着睫毛小小的光圈就来了。

扶苏拔出了寒凉似水的佩剑,他的心沸腾得十分痛苦,疯魔了一般渴望宰了眼前对着他喷鼻血的猥琐三寸丁,而前刻还呆呆瞧他,鼻血糊了满脸的三寸丁狐疑地转了身,对着鹦鹉桥畔驱马而来的少年道:“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我就跳下去!”

桥下是清水,波光徐徐,淹死一头三寸丁毫无压力。

马上的少年眼中含着笑意,缓缓驱马,略躬身,带着闲适,低头温柔道:“我定然会过来抓你回去,所以小孩你千万别迟疑,快快下去。”

三寸丁用白色的绢袖蹭了蹭鼻子上的血,朝着敏言的方向后退了一步,如临大敌,“我真的会跳的,哥哥别不相信我,我是个顶顶有出息的姑娘,平素说如何就如何的!”

这弯弯的鹦鹉桥,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美儿郎,平静娟秀得可以入画,可中间一头三寸丁,上蹿下跳,生生坏了景致。

扶苏压抑住宰了三寸丁的冲动,那厢马上的薄荷郎已笑成颤巍巍的一朵牡丹花,他也很认真地道:“我知道你素来有出息,那就快跳下去。你死了,我同陛下请旨,封你做鬼郡主。”

三寸丁僵了,许久,竟扑通一声跪在马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热闹,“大佬,我错了!大佬,我只是想吃虾肉云吞才跑出来的。大佬!你饶了我,不要逼我死啊,大佬!你名声已经这样坏,再逼死亲妹妹,情何以堪啊,大佬!”

少年清爽地跃下马,拿着马鞭对准了三寸丁的额头,微笑道:“别逼我踢你下去,做错了事就要有惩罚。何况信守承诺打你幼时我便耳提面命,既然说到,便要做到。朝三暮四出尔反尔的小孩最是惹大人厌烦,学不好,就在水下待一辈子,什么时候明白了,什么时候爬上来。”

三寸丁忍住眼中的两泡泪,转身望着扶苏,嘤嘤道:“未来的夫君,你何时接我过门?妾已不堪虐待,百爪挠心,生不如死!”

扶苏愣了一会儿,细长干燥的手比了比三寸丁的个子,恰恰到他腰际。他悟到眼前的三寸丁便是敏言的未婚妻乔植,只是不知当朝的陛下怎么会觉得这是桩良缘,可三寸丁已然沉痛教育道:“常言道,莫欺少年穷,实则还有下句,便是莫欺少女低,待到我长高的时候,哪儿还轮得到你来娶。虽然个子不高似乎是我人格上重大的缺陷,但是我爹爹很高,我娘亲也很高,我日后定然更高,少年你要知足,少年你得清楚,我今年才十三岁,每日喝两斤牛乳,话尽于此,我为人含蓄又温雅,你好好揣摩。”

说完,视死如归,从桥上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溅起三寸高,那高贵少年依旧是心不在焉、居高临下地清爽微笑。寥寥言语便知这是一对亲兄妹,但扶苏和他的幕僚小伙伴都惊呆了。

天子陛下说,乔植与敏言绝配,大概说的是性别。

扶苏做了敏言,渐渐体会到了妙处。他从老宅中显山露水之前,朝中无不以太尉家的乔二郎马首是瞻,当然,粗鄙话本子的漏洞从此也可见一斑,史上何曾有谁家未及冠的少年郎把持过朝政,入阁的多半胡子拖地,眉间成川,倘使不曾不苟言笑,也会装聋作哑慈眉善目一番,为的便是麻痹皇帝老儿,挂上“耿直忠臣”或“世外山人”的标签,这叫政治的魅力,也是行为的艺术。可乔二郎的存在却太过不伦不类,少年无职,素日哼一声笑一句,却总令满座皆惊满堂惶然,天子不动不怒,由着他这般,他老儿乔太尉也似缩头乌龟,每天晃荡着白鹤补子不闻不问,宽大的袍子里养了好几只龟壳,单单扶苏上朝无聊瞥了几眼,就瞧见好几样长得不同的,都是些新鲜的,打了蜡,莹润可爱。

乔太尉年少时因相术名闻天下,举为孝廉,后一时便平步青云,战时利用占星之术狠狠立了几次大功,奠定了新帝国第一人的位置。三十六功臣中颇有一些不服气,但因讹传乔太尉既然精通相术便也懂施法害人,后来有人寻他麻烦都莫名暴毙,诸人便老老实实压下不满,恐防遭灾。这位太尉才是真真正正的“相爷”,一生如月,伴在君前。可是乔太尉的二子既未遗承他老子的相术,也未学到几分谦虚谨慎,除了这少年的清明光艳,是真如他老子当年一般,敲打芳心,入人神髓。

乔太尉共有三女,皆传奇。一个生来头发少,一个见人便会笑,还有一个最奇怪,从来没到三寸高。头发少的大姑娘不爱富贵不尝情水,似是生来便目空一切,十五岁左右,不吭一声出了家,临行时只道:“但凡人命,皆由天意妄肆而定,我不入红尘,此生不驯。”连带发修行都不必,生来的尼命。见人爱笑的二姑娘倒是个貌美的姑娘,处处皆好,唯有一处不好,便是不喜穿华衣美服,每每绫罗绸缎加身便痒痛难耐,十指并用,鲜血淋漓,直要把一身皮挠掉,骇得丫鬟仆娘只敢予她布衣荆钗。十三岁上下,太尉府前布施粥饭,有乞丐登门乞讨,二姑娘心善,亲自盛了一碗,二人一对眼,水波荡漾,火光四射,一碗饭还赠送了一个千金小姐,当夜,二姑娘竟与那乞丐私奔,逃出百国之外,至今仍无踪影。

朝廷内外皆笑言是乔氏父子作恶所致,家中女儿竟都是此等命数,不是孤寡一生,便注定天生贫贱。一众目光盯着三姑娘,她有压力啊,压力大了,便没日没夜地发愁,一愁就吃不下饭,一吃不下饭,于是,就……没好意思长高。这个三寸丁更为众人耻笑,简直是太尉府最大的笑话。敏言一派说起来更是欢喜无限,瞧着乔二白玉无瑕,高山流水一般,连杀个把政敌都手段高明狠毒,谈笑清新,完美得让人碰壁,偏偏他这小妹是他亲自教养,一手带大,真真成了额头上一个墨点,抹一抹三寸丁,好似乔二也跟着灰溜溜了一般。

先前单单知道未及冠的少年有手段,不知道他的手段竟到了这般。三姑娘乔植将来要嫁到乔二最大的政敌身边,转眼,自己的污点成了敌人最大的污点,一次似乎不公平的竞技,乔公子又把敏言不动声色地拉回了起跑线。

扶苏是门外人,看戏看得妙藏心头不可言。他若是女子,定然也喜欢乔二这般少年,一时阴险狠毒,一时又似清风拂面。总觉乔二熟悉亲切,连带他做些什么坏事,自己也颇是酣畅淋漓。

横竖是个话本子,黄粱一梦,扶苏兴之所至,便与乔二结交,更觉此人胸中城府深厚,行动阴毒,却总能与他想到一处,无法使人生厌。

依照书中所言,敏言鹦鹉桥遇到一位姓妫的佳人,这一生便开始抗争、转折,直把狠毒、丑陋、低矮的乔植杀死,书卷才到空白尾端。可那日三寸丁的出现搅乱了妫氏的登台,之后妫姑娘便再没出现过。

四月之春,反倒是三寸丁,频频出现。

敏言与乔二郎彼此恪守本分,兢兢业业地在朝堂上做着仇敌,私下里,偶有往来。为数不多的交往中,与三寸丁第二次相遇。

乔太尉府中有一大片池塘,池塘中种着一大片睡莲,远观了,接天莲叶,红销香骨,近瞧来,片红点翠,落入碎藻。

扶苏早听过这一片莲,可那样素淡干净的少年从红莲丛前走出时,他难得笑了笑。世上造物总这样神奇,任凭世上多少平庸,也挡不住这一个好水好山捏成的神仙骨。便也只得话本子,才敢这样大胆妄为,生生造出。

池塘前有一树枣,叶子绿得发了墨,枣儿青得泛涩,遮天盖日,还没到成熟的季节。

乔二郎穿过廊,走到树下时,顿了顿,抬头眯眼看了看,似是在望着什么,敏言遥遥望着,有些诧异,因为他瞧见了乔二眼中泛起了雾色和冰冷,平素只有清亮笑意的眼眸中,竟第一次带了些旁人无从捉摸的情绪。也或许,那些时候的他才让旁人看不透,而此时,反而真实。

乔二再转眼,已瞧见远方的他,带着真挚和温和唤了一声。

敏言兄。

“敏言兄,自你从咸阳旧都而来,弟竟一日也未邀兄来寒舍,细细思索,好惭愧。只怪素来公务烦琐,竟阻了你我二人叙话,今日我在水榭中备了薄酒,特地赔罪。”

乔二说话滴水不漏,敏言手中捏着金粉请帖,觉得自己好大的脸面,受宠若惊。只恨不得今日朝堂上不曾伸脚踢着身后的大司农,让他梗着脖子骂乔二放任空饷小儿误国。来往见面,小儿殷切真诚,他好不心虚。

在敏言壳子中的扶苏也无奈,若不照着话本子走,瞧这情形,似是这梦永不会醒。虽则也有一二好处,便是在话本子中总也千杯不醉,敏言公子酒量奇好的声名传了出来,但坏处也不少,便是任凭满桌香肉,总吃不出滋味,每每嚼蜡。

他此时应邀来府,便是因知晓后事,那话本子中的佳人妫氏本是太尉府家的远房亲族,年幼失怙,投靠于府,寒酸凄凉度日。扶苏琢磨着创造一次天雷地火的相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总要有人牵线,刚巧,乔二送了帖。

故而,酒席上,顶着敏言壳子的扶苏便有些目光游离,他思索如何才能看到妫氏,可对面清爽如仙的少年,何等城府,一时套话,倒也不易。二人饮了不下三壶,扶苏沉痛告罪,但请离榭出恭。小厮们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只能踩着恭桶,翻墙溜走。

书中说到妫氏住在海棠园,敏言曾经夜探过佳人送相思。那一段情真意切,扶苏记得二人泪眼婆娑,因一面成劫,各自诉着相思衷情,敏言天生会情话,那时对着黑暗中深闺的少女道:“我只是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也瞧你不到。”这是扶苏听过的最精辟的一句话,略回忆,一身鸡皮。

他白日从恭桶外的天地游荡了一会儿,已被这偌大的园子弄得灰心丧气,君不见,满园皆是青葱木,花果琳琅好人间;君不见,远处两三闲暇猪,陪着山羊与孔雀。平白一个园子,雅致成这样,却养着些谁也不养的畜生,私下里饮酒时长史暗骂乔二郎妖孽,只喜与畜生为伍,如今看来也有几分出处。只是回忆书里,黑灯瞎火,敏言还能摸到闺阁,被黑暗中只见过一面的少女震得浑身一哆嗦,泪眼婆娑,真确定没认错,不是被猪挠了?

鬼才知道。

他站到大树下,有些眩晕,头上却砸过几只青苦未圆润的枣。一抬头,翠密十分,什么都没有,扶苏心想二公子倒也别致,园子里什么都有,连猴儿都养着,这会儿调皮了,便来戏耍人。正想着,发上又砸了两粒枣,瞧这不懂事的猴儿!

他再抬眼,来不及缩回的小小身形却已暴露。唔,三寸丁。

短小是短小,却乖巧地抱着大树,梳着两朵羊角辫,好似一个拨浪鼓。

“三姑娘可要下来?”扶苏微微地笑了,瞧着她头上的绿云,压抑住拔剑杀她的冲动,温柔地问道。

三寸丁抹了抹泪,学市井汉子拱手道:“谢相公公子仗义,因我顽皮,吃了我哥哥的罚,才在这儿哩!你且好走,我自蹲着!”

扶苏面容平和,也回礼道:“那便不打扰三姑娘,我自在树下略歇一歇,你且莫淘气,往我头上投枣。”

三寸丁小手握着一把刚拽下的枣子和叶,撒落在少年的衣裳上,有些迟疑地问道:“这样?”

扶苏不恼,面无表情地点头,但也理解她哥哥为何总这样稀奇古怪地罚她。实在是……不讨喜的孩子啊。什么都不懂,却要装得这般世故。

三寸丁痴痴琢磨一会儿,才看着满是灰尘的小手,似是对少年,也似叮嘱自己一般道:“这可得好好记住,你示好时,别人许是不欣喜,下次且换旁的。”

扶苏问道:“这可很难?我朝着你扔东西,你喜欢吗?”

三寸丁疑惑了一会儿,回道:“相公公子不吝赐教,植原欢喜。只是我也不知。幼时厨娘朝我面庞扔饭时,我十分欢喜,因不必忍受饥饿;可母亲朝我扔东西时,我又惧怕十分,担心她气急难克。这可算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扶苏叹气,拾起枣扔到树上的小孩的羊角辫上,淡淡地问道:“如何?”

小孩乔植却兴奋了,如一只猴儿从树上蹦了下来,扶苏眼前一片黑,这是他与乔植第二次切磋。

那孩子跳到了他的身上,抱着他枣红冰凉的戏服,带着孩子特有的柔软和贴心埋在他颈间,“我欢喜你扔我,你瞧着也欢喜我,真好。你真喜欢我,我也真真喜欢你,这可好哩。”

扶苏算了算,自己在这裏已经待了两月有余,却没有一丝离去的迹象。每次睡醒起来,依旧还在话本子中。朝堂上私邸中的人一个比一个鲜活,有每天憋着一股劲递折子给满朝文武添堵的御史,偶尔也会在酒楼中抱着哪家贪官醉酒酩酊,哭成一团云说当年我们也曾是同年的知己好友你如今怎么就这样坏了;也有攒着银钱等待脱去贱籍的婢女二丫,不仅准备嫁给隔壁家的小子,而且重点是隔壁小子居然身高五尺二,据说很俊,还有个大名叫狗剩。写话本子不带这样认真的,每个人都有起承转合,人物塑造得有点假,一向平和风雅的扶苏心裏的琴断了几根弦,他宁愿回奚山闻猴骚。

敏言手下门客三千,鸡鸣狗盗之徒也有几名。托他们寻妫氏下落,却只得到寥寥数语,再深寻究,似乎太尉府也并不曾接济过这样的亲戚。他身边人人鲜活,唯独话本子中吹得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的女角不见了。

她去了哪儿?敏言不与她在太尉府后花园相逢相知相亲,乔二郎也不会为了她举兵征讨北方三十三诸侯,继而谋逆身死,敏言更不会因为乔二郎之死而轰轰烈烈地抛弃乔植,而后娶了她。倘若不成全这一双英雄美人,这戏本又如何落幕?

京都的夜色格外美,此时的百国诸侯还没到四分五裂,成家子孙也还没有互相角逐残杀的惨状,更不存在他父亲那样充耳不闻天下事的天子,信步沐浴在月光下,天下一统四海升平更让人心醉。

他同司徒家的四公子秦郎饮酒而归,微微带了些醺意,瞧瞧,世界越发真实,连吃了酒水也醉了。秦郎醉态可掬,对着敏言行大礼,他老子是铁杆的敏党,这一厢哈哈踉跄笑道:“我知公子敏大度,亦知乔二郎心毒,何度能容侏儒妻,何毒谋嫁侏儒妹?”

月光像放冷了的马蹄糕,白而洁,扶苏怔了怔,微微地笑了,枣色的衣衫在天光夜色中随风作响。他说:“是而称为大度,是而称为心毒。天地原各有各的命,一任高洁无手攀,一任低贱乱足踏。她岂想这样低矮,又何见得这侏儒便愿成为我的妻、二郎的手足?你生来又可选择做大度还是毒祟,莫非长成如此,父母无功,师长无功,司徒府的高院墙无功?世人皆凡人,凡人皆辛苦。”

空气中有一声脆响,远处的巷角,脏污的桌几,白瓷汤汁溅了一地,小小的三寸丁还没有桌子高,刘海都笼在了厚厚的虎头帽中,双手就用抱着碗的姿态凝固在那里。扶苏看见三寸丁,微微地愣了。

缓步上前,低压嗓音躬身问道:“三姑娘为何在此处?你可又逃了出来?二郎为罚你,逼得你跳水爬树,为何仍不改?”

泥地上洒落的是一地白胖的虾肉云吞,本是一品绝色,此时却在泥土中黯然。少年靠这孩子好近,头饰珊瑚红冠,白玉的脸颊被酒色|逼得红了起来,连睫毛也这样长长的。三寸丁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才蹲到地上,捡起云吞囫囵塞进了口中,没有知觉地嚼着。少年皱眉,这样脏,便捏着她的下巴,逼她吐出来,她却抿着唇,像是饥饿许久的雏鸟一般,惶急地咽了下去,许久,才哭着说:“我在水里蹲了许久是想着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趴在树上两个时辰也是因为太尉府外的云吞好吃,可是它们并不好吃,太尉府外也不好玩,然而……等我嫁给你,再要到这样不好看的太尉府外吃着这样难吃的云吞,却再也不能了。”

扶苏轻轻拍了拍小孩软绒绒的虎头帽,眼不自觉地弯了,问道:“为什么?”

三寸丁含泪哽咽道:“相公公子,你这样不喜欢侏儒妻,如我哥哥有个侏儒妹妹一般,他惧怕丢脸,把我藏在太尉府中十三年。那你呢,你娶了我,是不是要把我藏在哪里三十年?二哥说,只要我嫁给这世间最好的男儿,便任凭我的相公把我带到天涯海角,看悬崖上的红花也好,看海底的白珠也好,山高水长的一辈子,永不管我。我怕我嫁给你,跳河爬树也无济于事了。”

他低着头挥了挥长长的枣红衣摆,向秦郎示意,身后的那人打了个酒嗝,歪歪扭扭地由小厮扶着,走了。

天冷了,扶苏抱起了这小小的孩子,高高举着,摆在眉眼前微笑端详。他淡淡地说:“如此,何不遂了我的愿,趾高气扬地长高?令我欢喜你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这才是山高水长的一辈子。”

三寸丁眼睛鼻头都是红的,瞧不出半分可爱,只是惨兮兮的不忍目睹。她伸出三个指头,小心翼翼地说:“虽则看着是孩儿模样,可是我都十三岁了哩!一者,长高的难度比海深,二者,二者男女授受不亲。”

扶苏微微地笑了,把三寸丁放回原地,又叫店家做了两碗云吞,喝了些汤水,发了酒意和寒气,再抬头时,孩子小小的脸庞如明月尖尖,左手抱着碗沿,左脸贴着碗身,泛着泪疲惫地熟睡了。

甩过府中的丫鬟养娘,逃过层层侍衞,不知是翻墙还是爬狗洞,再在熙攘不曾见识的人世寻到这样一碗想吃的虾肉云吞,于她,大概是战战兢兢太过惶恐的一天。

枣红衫子的少年背着戴着虎头帽的三寸丁,怎样瞧都有些滑稽。尤其他卷起双袖,露出一双白皙莹润的手臂,与斯文优雅更不搭边。

太尉府前有几盏橘黄的八角宫灯,长长的竹挑着,在风中忽明忽暗。

他背着乔植缓步走近,小孩子的呼吸绵长有序,在他耳边,带着暖意。好生奇怪,他今日一点也没有杀她的冲动。

那一众奴婢看到他,都有些无措,领头的青衣双髻少女最先反应过来,跪倒在地。后面的奴婢也都瞬间跪倒。

那青衣少女露出一段颈和半张明媚好看的面,沉静地磕头道:“奴向公子敏请安,公子千岁。”

扶苏觉得颈间有些紧,之前看到乔植便会浮现的杀人冲动又出现了,小小的虎头帽这时垂在他的下颌旁边。他忍了忍,那青衣少女却跪着伸出一双纤长无瑕的玉手,温顺道:“女儿声誉为重,请……公子敏把三姑娘还与奴。”

扶苏凝视这女孩许久,才眯眼问道:“尔是妫氏?”

少女似乎恍若未闻,低声道:“二郎今日盛怒,家中奴婢已槌杀十人,你若在此,阿植恐双腿遭殃,公子何不速速离去?”

扶苏捏住少女的下巴,淡声道:“孤问尔,可是妫氏?”

青衣少女并不言语,许久,却抿紧唇,倔强地不肯抬头。

那话本吹捧,妫氏是天下第一人。

扶苏忽觉眩晕,再醒来,已在奚山石头房子中。二五、二六蜷在他身边熟睡,口水三千尺。

他真真切切地做了一场大梦。

十七休沐了几日,带来了人间的消息,扶苏方知,堂弟成觉病在弥留,派往各国发丧的使臣团都已经在穆王宫待命,祖母宣太后凤仪滞留咸宁宫,似是因两位孙儿凤凰与明珠先后遭遇不测而悲伤过度,连食了三月的素食,汤药也是绵延不断,太医令言说如此行事并非摄养所宜,可是老太后似是打定主意,不肯回京都了,任凭陛下几次情真意切地上请陈情都没有用。

穆王世子成觉自四岁时拜别咸宁二殿来到京都百子阁读书,便养在太阴殿宣太后膝下。因祖母伯父宠爱,行事素来肆无忌惮。扶苏与堂弟成觉脾性不投,关系亦不大和睦,一个未来的陛下,一个未来百国最大的诸侯王,反倒常因一些琐事生出龃龉来,虽则往往是成觉挑衅,扶苏并未放在心中,但他这堂弟因他的态度益发闹起脾气来,只让前后七十二殿鸡犬不宁,众人虽然不敢让他忍让,但里裡外外受不了,都请太后娘娘调停,言语又不敢得罪成觉,便只说,太子与穆王世子又拌嘴淘气了。苍天可鉴,扶苏自幼埋首古籍,每天的功课又排得满满的,大儒们给太子上课都是前脚出后脚进,只把小太子累得连话都懒得多说,哪来的兴致与人拌嘴淘气。

十七道,年水君与他们这些下臣闲聊时曾说起成觉此次的灾祸,乃是三朝元老、已故的云相云琅所画的一幅仕女图惹起的祸端。云琅是仙人转世磨炼,这幅画所画的又是他心爱之人,故而画中仙气纯正横溢,后因机缘巧合,不知是哪方的孤魂走进了画中,因这一点仙气庇佑,倒让它练出了几分气候,有了迷人移物之力。前些日子,云相之墓因被瘟疫腐气所侵,青城殿下倍感不悦,倾尽自己封邑三国之力为云相重新修陵墓,陛下因解姑祖痴心,一生未嫁,又感叹云相生前文武功德,便默许这墓规格高了一档,青城放开手脚,似乎把一辈子的痛苦和遗憾全倾注到了这一方土地之上。打开墓室时,这位拄着凤头拐杖白发苍苍的老公主却傻眼了。墓室内什么都没有,伴着棺椁的只有遥遥相望的一张黄衣仕女图。云相当年推辞青城殿下婚事的一番说辞到现在还振聋发聩—“臣自幼入道,无姻缘,但容天地君王”。他说他一心向道,对女人没兴趣,心裏只有天地君王,他说青城殿下之姿,足配天人,些小臣卿,齐大非偶,他说臣此生此世不娶一人,殿下但可放心。

青城殿下的愤怒憋屈到了极致,当即一口气提不上来就昏厥过去了。一直领旨陪同她老人家监墓的世子成觉心细如尘,察觉墓室内异状,好死不死取下了画,结果又好死不死被画中隐藏的鬼魅缠住,行事大异于常,而那画撕不掉、烧不毁,无论扔到几千裡外,第二日定然又安安稳稳地回到成觉枕边,道士巫族神婆都请过,却无济于事,这才沦落到今日处境。

青城殿下也一直缠绵床榻,她老人家倒不是被鬼缠了,只是万念俱灰,铁了心不打算活了,撩起膀子等着死了去阴间跟云琅拼了。一幅画闹得皇室两位重量级人物这副德行,也真的是千百年之罕闻了。

“画中人画的是哪家贵族小姐?画中鬼魅底细来历又如何?”扶苏一边与十七扯着闲话,一边拿朱笔批阅这些日子积攒的山中事务,奚山临行时把政务移托给了扶苏,隔壁几个山头都在抱头痛哭,绿毛猴家最近行事春风化雨,不抢粮食不打群架真的令人受不了,有道是人大抵爱犯贱,妖也一般,被仇人折磨惯了,他一改风格,你反倒受不了。

十七捧了一捧核桃,吃了几颗才道:“画中的不知是当年哪家的贵族小姐,大抵是因青城殿下之威,二人并未挑明,这段情谊便无疾而终了,云琅想是感念,又爱她颇深,方留画入棺为念。至于画中鬼魅,说来,却是公子无疾而终的妾侍呢。”

十七语气暧昧,笑得促狭,扶苏继续朱批,一副“你爱说不说你说了老子也不会感激你”的表情,十七无趣,摸摸鼻子道:“公子可还记得您的初礼妇人质水?”

初礼妇人,就是教王子们行云雨之事的千挑万选出的良家女。扶苏顿了顿朱笔,倒想起这一桩来。扶苏因是太子,十六岁生辰方过,宣太后便开始张罗初礼妇人之事。而这件历朝王子皇孙都一帆风顺的事,到了扶苏身上,却出了个岔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因成觉对他太子哥哥的一片“痴心”所致。

也许有些人,生来就是注定的冤家。而冤家有的你没的,便都是好的。成觉便是这么一个逻辑,太子哥哥的,都是我的我的我的。他想要的,是我的,他爱的,是我的,他恨的,更是我的,他感兴趣的,是我的,他瞟了一眼的,也是我的,除了他不是我的,他的都是我的。于是,千挑万选的良家姑娘质水悲剧了。

因为,一溜纯情可人的小姑娘排排站在小太子面前,太后娘娘一边摩挲怀中小世子的青发,一边喜滋滋地问大孙子:“儿啊,你瞧瞧,喜欢哪个?”

扶苏正在看前朝大儒张颔的《濯雪集》,抬起眼,从激动得直哆嗦的小姑娘们身上淡淡扫过,随手指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大眼睛少女问道:“你叫什么?”

少女脸颊红了,笑着露出了石榴一般齐整的牙齿,“妾叫质水。”

扶苏敲了敲书,淡声道:“质水与濯雪,倒是个好对。”

说完,便垂目看书了,宣太后怀中看似乖巧的少年却笑了,扬起飞扬跋扈的漂亮眉眼,一双眼微微转了转,便好似搅动了一池桃花水。

那一夜,质水没有送到平吉殿,她在路途中被成觉堵住,在枯草丛中幸了。质水身后的宫人女官吓得惨无人色,谁也没想到穆王世子如此行事。宫人密告宣太后,太后为了顾全成觉颜面,只得另派了一名良家女,而质水则被关了起来。扶苏素来有早睡的好习惯,随侍的太监虽则提醒少年今晚是成人的大日子,少年依旧早早睡了,他那天做了个好梦,梦里吹吹打打,娶了个瞧不清楚脸庞的小姐。后派去的姑娘在平吉宫侧殿坐了一夜。扶苏醒来方知换了人。他去太阴殿向祖母请安,途中,却遇到看押质水的老宫人,原是她心存不忍,守在此处密告了太子。按宫例,初礼妇人如失贞,则必然杖毙。如今为了掩盖龌龊,便要草草行刑了。扶苏想起了《濯雪集》,那倒是本难得的好书,他请安时,想了想才道:“成觉如喜欢,给了便是。娘娘何苦为了儿左右为难?”

宣太后脸红了。成觉已央求她一夜,说质水是他难得瞧中的女孩,兄弟间赠个把侍妾在皇室中本是寻常之事。

后来,质水被送到了成觉殿中。

再后来,质水被成觉吊死在殿前树上。

再再后来,陛下下旨,太子尚小,选初礼妇人之事可推迟些许时日。一推迟,便推迟到了太子薨,自然也就没了初礼妇人。

十七说的鬼魂便是质水死后不甘的魂魄,她因机缘巧合,去冥间的路途中遇到云相墓冢,又机缘巧合吸入画中,又机缘巧合被成觉拿了起来。有道是报应不爽,世间之事本是这样一环扣一环。

扶苏却似被雾水笼罩,他已记不得质水长的什么模样。十七笑道:“鬼魂如何相貌我等原也瞧不见,只是水君多年前,曾瞧过那画一眼,画中人一身黄衣,生得倒是极好的,可面白赤足,眼睛无神,捏着一粒黑色棋子,却不是什么可爱模样。不知成觉是怎么着迷的,才让这鬼魅有了可乘之机。”

扶苏忆起这嫡亲堂弟,无奈时却也说了句冷笑话:“他喜欢的,素来是与我相干的。想来是我前世的妻。”

十七干笑,“山君善妒,公子不宜与旁的女子牵扯。”

扶苏又握住了朱笔,手指白润,骨节分明,微微低头,淡淡地笑道:“奚山之主更妙,大抵是我前世最大的债主。”

少年悬浮在半空中,看着明珠环绕的榻上、面色憔悴的自己。他想起了寝宫含元殿外的枫叶,秋天时,也是这样,带着最后的红艳干枯消融在泥土中,好像再也不能挽回。

“殿下的心愿我已满足,为何还不回去?”紫金散人蹙眉看着眼前半透明的少年,他似乎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慧。

成觉的青发垂到了腰际,环抱双臂,冷冷地吐出口气,道:“我的仇人还未死。”

紫金散人忍气劝道:“妫氏既然出现了,你的仇人一定会死。可是这人死了于你有何益处呢?你体内鬼气太重,一时被鬼魂惑住了,才会生此执念,待过两日,喝两剂汤药便好了。”

那半透明的身体变得益发淡,成觉并不妥协,“不亲眼看到她死,我如何安心?”

紫金散人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小孩,嘴角不可见地上扬了一些,“你恨她何处?她未曾见过你,也未曾爱过你,更未曾阻过你,你恨她何处呢?”

成觉冷笑,“我前世是因她而死,九十九个仇人已杀,只剩下她,岂可甘愿!”

紫金散人暗恼这王子脾气大,不识好歹,若非世代君命,他又岂肯出手相救,只道:“你若杀够一百人,就中了那鬼女质水之计!质水诱你杀前世之人只为破你前世累积功德,成全她的情郎,令你今生无法如意!你说你想见见画中之女,我已将你的魂魄藏在书中,借扶苏之身带你一游,如今心愿已了,为什么不肯收手?”

成觉转过头,合上了目,眉间微微拧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带着前世的记忆而生,却独独不知她的结局是如何。你且让我安静地看一看。”

隔壁山头的山君陆续回来了,奚山君却还未归。众猴撇嘴,君父是惯会躲懒的,那天上不知如何逍遥情景呢,公子掌家有度,为人又温和果断,她便益发怠慢了。

奚山若是听见这话,定然要呸它们一脸。她此时是被一件事绊住了手脚,实在回不来。原来,这几日,工作快要告罄,接近尾声之时,天上竟新来了一颗星,小小的,皱巴巴的,发出乌青的光芒,跟颗梅子一般。任凭她如何去擦,都不见成效。起初还不肯说话,后来肯说话了,却一直掉眼泪,奚山的抹布被它哭得能晒出一堆盐来。

“你究竟怎么了?这般没完没了,恼人极了!”奚山君着急了。

那颗梅子又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山君不知,我……我还是鬼的时候,还没被道士变成星星前,曾看到过轮转镜。我的情郎喜欢的姑娘不喜欢他,他以后无妻无子,孤苦一生。一思及此,我便心头绞痛,不自觉地掉眼泪。可恨我做了鬼也帮不了他!”

轮转镜是经过岩海骨山,秦广王殿前悬着的镜,可知前世今生来世。

奚山君思忖了一下,才道:“你莫哭,把你情郎的八字给我,我与你排一排,卜一卜,人虽天命已定,然则些微细节之处或可逆转。”

梅子哭得打了个嗝,道:“我听家里的老人说,他生下来的时候正值冬季挂腊肉的时候,具体的日子已不得而知。”

奚山君从怀中掏出龟壳,叹气道:“时辰可有?有了时辰,算一算姻缘方位也是能约莫六七分的。”

梅子想了想,道:“我祖母说,因我家住在官道旁边村落,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约莫四更天刚过,天微微透了点亮,便听到杂乱无章、嘚嘚的马蹄声,他们应是去各国报喜的使臣。祖母起床烧水时,隔壁里正家已挂了红布,只道是国喜,大昭有后了!”

奚山君麻衣一晃,龟壳掉在了云上。

奚山君如何心情暂且不提,扶苏却过得十分忙碌充实,几乎将那话本子的怪梦抛到脑后。然则细细思索,真觉荒唐。那时节,似是回不来了,他偶尔也觉得娶了乔植也不错。养着这样一个奇怪厚脸皮的孩子,生活或许变得没有了人世的规则,也就有趣许多。旁人只道,乔二郎对侏儒幼妹态度隐晦严厉,与平素温和待人一贯不同,却不晓得,这少年在以旁人看不出的耐心教养乔植。他与乔植几次相见,从她谈吐言语,便知这姑娘完整地读过《左传》《春秋》等史,亦懂得几分丹青古琴之道,若无有心人支撑,以乔植母族落魄寒酸,素来被皇室冷待的趋势来看,又怎能被这样细致抚育。须知,乔植长兄已是前车之鉴,堂堂太尉嫡长子,如今却活得窝囊至极,十分不显。

这一日,他依旧按例早早休息了,与早些年处理东宫政务不尽相同,这些妖怪们百无禁忌,从不讲什么道理。若要与他们和平共处,少不得要给些受用的物事。譬如翠大善理账务,便借去附近几个山头帮诸妖整理陈年的旧账;而三二善交际,便与那些妖怪吃酒联络感情;三九会做陶,便用奚山的红泥制出了几套上等精致的陶饰,送给临近各府的姑娘们。这些日子,翠家子弟各尽其用,此一时笼络,虽不至人人夸好,妖妖点赞,但好歹挽回了些微名声。又因奚山君昔日淫|威,总也不至于被诸府得寸进尺小瞧了去,此一怀柔一威慑,邻里反而和睦,山中各猴儿也都滋润许多。

这夜,他睡得极香甜,约莫轮值的四一满山敲完三声梆子,他竟又做了个梦。此梦与之前的话本子大不相同,瞧起来雾腾腾的,并不清晰,确凿是个虚无缥缈的梦,与敏言无关。

这梦来得好生蹊跷。

这一次,他不是任何一个人,每一幕却历历在目。

三寸丁已经跪在廊外两个时辰,似是他那日送她回去之后的情景。廊上金鈎挂着的鹦鹉都被巧手的小丫鬟裹了一层暖耳。人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连鹦鹉也金贵了些,只有小姑娘薄薄棉衣上一层寒霜,白净的鼻子上也似乎结了冻,茫然地望着那紧闭透着丝丝春意的房门,有些难过,有些慌张,也有些不知所措。

太常寺的两位主管大人已经等了许久,来时见她跪着皆有些尴尬,匆匆行了一礼便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乔二郎传唤。二郎昨夜染了寒气,咳了一整夜,辗转到了清晨,刚歇下。

内侍丫鬟们不敢搅扰主公休息,只引二位大人到了侧殿去,目光扫过三寸丁时,冷漠中带了几分寒意。三寸丁只能装作没有看到,想是已经习惯这样的处境,继续麻木地跪着。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青色裙裾绣着大团杜鹃的少女推开了门扉,暖气荡得三寸丁一颤。

“阿植,你为何还在此处?”环佩叮当,额头白皙高耸,原不是一般的姑娘,而是扶苏见过的妫氏。

三寸丁也一愣,“表姐为何在此处?”

两个时辰前,她还没有跪在此处的时候,表姐便在此处了,因这两个时辰并无人进出。或者,昨夜表姐根本没有回园子里。三寸丁一僵。

妫氏淡淡一笑,“二郎倦怠不适,昨夜热了起来,我向他禀告你已回来的消息,二郎一直沉默不语,我不敢离去,便只得随着众婢侍候他用药,后与众人在外间角房迷糊一会儿,醒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到了现在。”

三寸丁抬起头,揪着眉道:“表姐,你的身份,不必在哥哥面前低三下四,便是母亲舅父死了,妫氏另有骄傲。”

妫氏弯腰,轻轻点了点三寸丁的额头,嫣然一笑,“小家伙,你可在他面前骄傲起来了?你二哥如何的性子,你可是不知?你昨日腿未断是他热迷糊了,还未来得及发落你。他刚醒来,修容、墨言正在伺候梳洗。你且莫等了,丁、李两位大人递了折子,一议事又要好一阵,跪在这儿,他又不承你的情,到时又冷嘲热讽一番,何苦呢?”

三寸丁摇摇头,认真道:“我哥哥对我可好哩,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