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奚山卷·冠昏(2 / 2)

昭奚旧草 书海沧生 10358 字 8天前

成觉伸出的手瞬间一哆嗦,带着审视之后的厌恶缩了回来。

“这是何物?”王妃一骇。

圆木头漆黑的圆眼睛看了看王妃,笑着行礼道:“王妃有礼。”

它将身体笨拙地滚到道士身旁,立起来问道:“老仙家,我睡得正好,你修你的孤寡道,我修我的自然道,咱们各行其道,缘何唤我出来呢?”

成觉把佩剑抵在了木头颈上,“妖怪,把东西交出来。”

“饿了,吃了。”圆木头翻了翻白眼,在地上又滚了一圈娇羞道,“你若想要,容我如厕。”

王妃想了想,道:“小神仙,你莫要再戏弄觉儿,那些人间之物于你修行并无益处,你既修的自然道,若得了不义之财,恐将天降刑罚。”

圆木头用小树杈支住小脑袋道:“王妃不用为本君担心,我既得了,断然吐不出来。”

临真子笑了,“小友,你要那些俗物又有何用?你已修道,争什么帝王物呢?若非心中执念,想来飞升绝非难事。”

圆木头歪头,疑惑道:“谁说我愿飞升了?我如此活着岂是为了飞升?”

当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临真子得道已久,素来温和慈爱,见它如此,也觉着恼,他蹙了蹙白眉,肃道:“小友想必未曾把老道放在眼里,既如此,我们一较高下,你若赢了,走或留随你,你若输了,走或留随我。”

圆木头像是没听到,打了个哈欠,滚了一滚,脑袋手脚缩了回去,又成了个圆滚滚的木头。

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临真子僵住了,成觉冷笑,修长的一双手紧紧攥了起来。

王妃少年时便一直精学八卦算数,她掐指了几个来回,道:“明日有暴雨,天力或可借。”

第二日,暴雨来了,临真子作法引水淹圆木头,圆木头滚到穆王世子怀中,水溺世子。

王妃青年时钻研过一段时间五行术,她在后宫转了个来回,道:“它真身是木,想应怕金,少女属金,便召女官拿刀劈之。”

第二日,女官来了,临真子为刀施法,女官劈,木裂,现木人,众人大喜,木人也喜,咬穆王世子手指,女官又劈,世子血崩。

王妃中年时喜爱画符咒,她拿毛笔画了几个来回,道:“我的儿,你且去拿这个试试看。”

成觉捏着符问:“王妃,我亲娘许是死得早?”

他亲娘讪讪的。

临真子也无奈,“它倒像妖力深厚得紧,只道我们拿它无法。我且先召集十六方士将它锁住,既非凡俗,一般法术也奈何不得,两日之后,极阴之时,请位神尊附体,用极幽之地火烧灼,或能制伏。”

扶苏已经许久没睡好了,他觉得自己中邪了。

过完子时,石头门又敲响了。

当当当。

扶苏脾气一向不错,这会儿也有点受不住了。

他试过装作没听见,门会敲响一整晚。

少年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轻轻推开了门,门外是只松鼠,松鼠背上背着一只小包袱。

小松鼠轻声吱叫道:“扶苏快接,扶苏快接。”

扶苏取下包袱,巴掌大小,轻轻打开,竟异光满室。

小松鼠歪头道:“扶苏扶苏,你美貌脱俗淡雅而又霸气的娘子托我告诉你,她出外云游一些日子,冠礼约莫无法参加,她让你乖乖儿的,婚礼之前若回不来,你且不必再等,她已修书季裔,让他派人来接你,日后定有大好姻缘,切莫担心绝了嗣。”

扶苏玉白的手握着包袱僵了僵,小松鼠晃了几晃,竟变成了个纸片,手上的包袱也一瞬间变大,裏面整整齐齐叠着四件人间至宝。

扶苏忽然觉得呼吸很艰难,他有些麻木地转了转身,满满一屋子的奚山君对着他乖巧微笑,“相公,外面是谁?”

木头被绑在了咸宁城外的圜丘上,只待三日后,太阴君生辰,借他处地火处决这妖怪。成觉素来爱疑人,这木头又让他吃了这等大苦头,恨意上来,岂不想将它碎尸万段?这一时他并不十分信临真子与他那十六方士,便带兵在四周巡视。他本有些王子脾气,娇养成性,不曾吃过什么苦,可前些年四处征战,却也习惯了野外宿营,这上半夜风平浪静,方过去,缘城敲更鼓的走至城外,却被惑住了。

老祖宗留下的祭坛上绑着一个黄衣的姑娘,体态修长,漆目樱唇,生得仿似和蔼的春日糅入了第一缕阳光和四月里青草红花的溪水,风起时长发与臂帛裙角共舞,不似人间可见。

他长了这些年,并不曾见过这等姿色的美人儿。前些年,楚国郡主来使,也只是惊鸿一瞥,大家边夸赞何曾见过这等雪肤花容的美人,可是已然王女,风姿气度不俗,却也比不上眼前姑娘三分,真真不知何等人家何等心思才能养出这等女子。

他觉自己是否眼花,上前一步,那美人对他一笑,他又上前,美人又笑,糯齿白净,红唇鲜香。

打更人更是慌乱,他伸出了手,要去抚摸那美人的面庞,身后却有阴鸷声音一喝:“何人?”

成觉被更声惊醒,可这更声只敲了一下,颇是蹊跷,他披衣起帐,却发现圜丘上站着一道黑影。

打更人后退了一步,一晃神,那美人竟已变成木头,他尖叫了一声,骇得后仰,凄惨道:“有鬼啊!”

成觉问了究竟,那打更人只不敢再留,连滚带爬地走了,他道木头作怪,想借助人力伺机而逃,便益发警惕起来。

第二日,有士兵起夜,四周悄然,乌云遮月,竟无一丝声响,他迷迷糊糊,远方竟有皎皎莹光,莹光中,云水一般的妙境内停歇着一个嫣然一笑的女子,那女子朝他招了招手,他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女子脸颊微红,略带尴尬,清了清嗓道:“小哥,能帮我个忙吗?”

“几甲几排之士!”

成觉甚怒,他知这妖又来作怪,刚才似有预感,一下子坐了起来,掀帘,果见昨日一幕,只映着微光,瞧出,此次被迷惑的是他的兵衞。

女子鼻孔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挥袖,又变成一块木,被层层锁链束缚着。

士兵痴痴迷迷,转眼跪泣道:“小子何等造化能瞧见她呢,殿下非说是妖人,焉知不是九天的仙女,杀了她岂不生灾?三思啊,殿下。”

成觉黑靴踹到了那人心窝,厌烦道:“滚回去!没见过女人的东西!”

第三日,世子勒令众兵士不许靠近圜丘,可圜丘上钉着的是个仙女的消息还是隐隐传了出来,那打更的更是描述得绘声绘色,一会儿是仙,一会儿是鬼的,骇人听闻,整个咸宁府都笼罩在不安的气氛中,大街小巷早已传遍。

穆王对王妃道:“妖孽先生,国将不祥。”

王妃蹙眉,“这个妖怪与你的穆国有什么相干呢?她若谋划穆国,大可变成妖孽迷惑于你,何苦变成一块木头?我倒瞧着是觉儿命里带的劫数,大王多虑了。”

穆王思度,“觉儿什么都好,就是姻缘颇为艰难,快过及冠之年,却还未娶妻,你我虽可为他谋划,然则两性相合古来大事,孤亦不愿强迫他,咱们家娶妻不忌讳与皇子相克,陛下之前属意司家之女,如今竟不再提,想是另有章程。吾国甚富,觉儿又生得如此,六世家皆有修书,愿嫁女媵吾国,然则觉儿自三年前大病一场,倒似再不肯提这些事了。”

王妃叹气,“殿下有所不知。临真子师父二百八十岁时便开了天眼,凡人姻缘皆由天定,觉儿脚踝生来系的亦有红线。我曾央师父看过觉儿的姻缘系在了哪家的姑娘脚上,可殿下道结果如何?”

“如何了?”

“红线那一头的姑娘生生把同觉儿的红线解开了。”

是夜,无风。

众士兵心有遐思,世子夜不能寐。

有些撩开行军帐,一眨不眨地蹲着看,可木头还是木头,没变成什么小妞,看久了,就困了,骂一句“扯他娘的淡”,裹着被子便睡了。

有些巡夜的却再不敢单独行动,一路提心吊胆,直至寅时,雾气还浓浓的,将亮未亮的时候,巡夜的也都倒头睡了,成觉歪了一会儿,便又听到帐外异动。

他想了想,从帐后转过,由那缝隙窥伺着圜台。

这夏夜,天闷热得厉害,乌云像涨潮时的江水一般翻滚而来,不过一时半刻,就要下暴雨了。

那圆木头的顶端钻出一枝嫩绿的芽叶,芽叶渐渐伸长垂下,似柳非柳,天际雷声大作,乌云浓黑,垂下的枝条钻进了泥土中,四周的泥土瞬间变得干涸龟裂,它从泥土中重新抽出枝条,那枝条站直了身躯,亭亭玉立,已然变成女子纤细的腰肢,芽叶从枝条中分立而出,眨眼间伸长,细长的手指已从中伸出,雷声轰鸣,渐近,击倒了她身旁的玉柱,木皮渐渐脱落,露出白洁的脚趾和笔直的一双腿,东南来风,那木皮已然随风变成了一件鹅黄的裙衫,迎风而立,少女长发柔软。

她笑了一声,对着成觉的方向,温柔亲切道:“公子,真身三百年不见君,你一向可好?”

东南来风,风吹到了少年的心上。

如锁链一般的闪电随着响雷奔腾而来,它们张牙舞爪,垂涎地看着少女。

他想起了她穿着嫁衣亭亭玉立的样子。

这世间的爱从来是不均等的,他常常听说闺中的她,每逢初一十五总爱去道观,她祷告的话丫鬟、婆子都听出了茧子—希望哥哥快些战胜,希望未来的夫君能够喜欢上我。万法自然的道祖啊,请您实现,信女愿奉上一切。

他当年那么轻蔑她,想起这样的女子在闺中这样不要脸地肖想着他,便觉得恶心得想吐,想要一剑捅死她。

他没有见过她,便开始恨她。她穿着大红的嫁衣艰难地走到他的面前,她伸出了一双苍白的手。

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风。

他做了什么呢?三年来他不停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他一掌打在她的胸口。

雷声越来越大,他恍惚着眼前的一切,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了一辈子又一辈子,贫贱有贫贱的日子,富贵有富贵的活法,有些时候,天不愿予人姻缘,所以你连见她一面都艰难得好像隔了万水千山,每每到了眼前,可却是这样那样的差错,总也看不见。而他等了这么久,也只是等着再看她一看,再瞧她一眼。

好好地看看,好好地让她也看见,他眼底是怎样的……喜欢。

然后,再好好地了断。

他扑到了雷电中,抱住了她。

雷击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忽而想起了什么,酸涩道:“果然是你,第二次了。”

她接连三日如此,每每又让他瞧见,只是为了设计哄他替她躲过雷劫。

上一次是她假扮成云简,奉献扶苏双目的时候。

这个自私狠毒的妖女。

黄衣女讶异他竟这样聪慧,慢条斯理道:“多谢公子。公子素来是明理之人,只是再等些时候,太阴君也奈何我不得,思度许久未归家,这便去了。那些衣啊衫啊帽啊图啊,本是家兄旧物,我先前拿走,也占得一个理字。”

雨散风收,雷声渐去。

潮湿冰冷的雨水贴在少年英挺的面颊上,他的声音在黑暗中那样凄厉,还带着哽咽,“妖女谋害本殿,真人呢,真人何在?”

白发白须的临真子从黑暗中缓缓踱步,走了出来,他依旧慈眉善目,可眼神中已然带了不一样的东西。

少年眼中含泪,怔怔仰倒了下去。他攥着她的一角衣衫,死死的。

这娘们唧唧的,木头忍了半天,没踩他的手。

季裔去清恒三年,一万骑兵变成了二十万,他收纳了鬼蜮叛将灵岐的一支部队,又将大昭逃去清恒的难民逃犯整编成军,于这三不管地带成了无名的君主。成觉将王之名在百国益显,季裔却似个彻底陨落的诸侯叛子,在这三不管地带腐朽沉窒。

直到有一天,季裔接到了奚山君的一封信,属于他的时代就这样重新开启了。

他带了乔装成王师的一万兵甲翻越姚亭、不周等名山,走到赤溪洛水的尽头,就这样,来到了不属于人的世界。

那里都是妖怪。妖怪盘踞山头河岸。

有一座山唤奚山。

奚山上藏着人间的少君。

不对,妖怪称少君,人间为太子。

他是季裔的主公。

这主公白衣蓝袖,风尘仆仆地下山,季裔站在山下,含笑看他,万人跪成乌泱泱的影。

“夫人要我带您躲躲。”季裔身形魁梧磊落,已是个男人的伟岸模样。时光有时挺长,消磨着少儿就成了这样。

扶苏已几日未曾正经吃些什么,他读书读到困倦,却始终无法入眠,这一时,听季裔的话,愣了愣,才道:“阿芸且等,孤有私事需理一理。”

束着黑发,连玉冠都忘了戴的少年匆匆朝南而去,季裔有些诧异,可依旧挥手开拔,默然地带着众人跟在扶苏身后。

这少年颠沛流离这些年,白衣依旧清爽干净,面容依旧沉静温和,除了身量高了,眼神变了,其他都还对着,是他初始的模样。

可见,奚山君本就没打算毁了他。甚至,原就要成全他。

过了好些年太平日子,却不能忘了,从今而后,这孩子去哪儿,他便也只能去哪儿了。

秋梨年后生了个男孩儿,季裔终有传承,真正可以做些什么了。身为王子的骄傲和将领的热血鼓噪得人难耐,有些日子,该来的终于要来。

奚山君信上写道:“大难将至,敢不托孤?”俨然把扶苏当成了失怙的孩童。

这孩子的妻子凶多吉少,这孩子以后只有他了。

当夜,星辰满布,扶苏的长衫都沾满了潮湿的露水,他一直未停下脚步。士兵们不知道这少年要去哪儿,可听从季裔之语,知道这才是正经的君主,故而不敢不从。

到了夜间,扶苏倒是停了,却也并未休息,只是掏出在镇上新买的一块玉料,低头刻着什么。众人跟他作息,累得昏昏睡去。

太阳方出来,扶苏又起身,脸颊苍白,飞快地走着,仿佛身后有什么甩不掉的东西紧紧跟着。每到一处国境,他便要来一条军旗,埋藏在地标附近。

王军过境,各国都是避让的。兼之人少,想是低调地替天子办事,各国诸侯察觉到了,却也未放在眼里,只命探子盯着。真真撑死胆大,饿死胆小的,他们这一路竟然太平地过来了,唯有假扮王军的士兵们觉得带头的这位殿下行为十分诡谲,纷纷看向季裔,季裔赶路赶得心焦,也不知道这位祖宗想去哪儿,瞧着远方的边界石,这才发现,经过四五日脚程,竟已到了穆国都咸宁。

粗粗一算,扶苏已有三日三夜未吃未喝了,瞧他疾步如飞,似是胸口顶着一口热气,未敢散了,仿似人死前回光返照,心中大有牵挂之象。

再过三里,便至城门,季裔不知穆王叔父子是敌是友,又担心他们父子太过精明,假扮的王军被识破,便想将扶苏打晕,送去医舍,瞧一瞧端倪再议。

这孩子,太怪了。

他伸出一只大手,却被扶苏擎住。白衣少年脚步未停,气息未乱,淡道:“孤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阿芸不必再跟。”

季裔想了想,从胸口处掏出一半焦黄的烧鸡,“你想杀谁,我帮你,吃饱了便去。”

扶苏微微握了握手,眉眼微垂道:“依此形容枯槁,孤瞧最该死的,反倒是孤了。”

他脚上的黑靴已散了线,染了泥。

可是那似是远赴千山万水的脚步却没有停。

季裔问他:“什么时候停下呢?”

扶苏道:“甩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的时候。”

少年高挺的鼻梁上是一片暗灰,不似平日的白腻光泽。

季裔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哪里有千千万万个奚山君,这裏没有一个奚山君。

扶苏说:“你看不见。”

季裔诧异,粗大的手掌抚上他的额头,迟疑道:“你发热了。”

身后的将士怔怔看向扶苏,他却道:“她们比你们还多。”

没人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所以……还真是异常让人烦厌。”

晚风袭来,少年的声音像一滴露水,从喉咙中呢喃,又瞬间蒸发消散。

又行半个时辰,远远地,便能瞧见圜丘四周火光通红,似是在举办什么祭礼。

扶苏隐伏在山丘树丛之间,却看到堂弟成觉。

那个一身枣色衣衫、髻着明珠华冠、带走成氏宗族所有宠爱的小殿下啊,有那么些时候,他在想,也许他死了,皇位真的不会轮到父亲的任何一个儿子,而只有成觉才符合百国期许。

大昭早有先例,有嫡子,嫡子继,无嫡子,嫡孙继。

他年少无子,可是成觉却是祖父真宗陛下的另一个嫡孙。

不用知道为什么,一生下来,他们便注定成了终生的死敌。

在一盏盏火把的暖光中,枣衣少年的面庞却有些冰寒。他容貌明艳,此时木着一张脸,只有眼角零星晶莹泪光。

扶苏站在远处的山岭上,瞧他瞧得清晰,瞧圜丘也瞧得清晰。

圜丘前站着一个身着秋叶八卦袍的白须道人,他手持宝剑,周身肃穆,剑间是一点雷光,他的口型说着:它修自然道,原来怕雷。

语毕,右手食指中指齐齐使力,那雷光便大盛,从剑尖引渡到了玉柱上绑着的一块……木头?

扶苏微微眯眼。

木头。

那木头本只是闷哼了一声,可那雷光渐盛,未过多时,便听到凄厉的惨叫,仿似撕裂的帛。

扶苏轻轻侧身,身后的千千万万个奚山君齐齐微笑道:“相公,莫要理会,自个儿待着才清净呢。”

她们说:“你想要自由,马上就有了。”

季裔见他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扶住他道:“你如何了?”

第二道雷光又劈在木头身上,木头的声音似是撕破了的衣帛,含糊而带着恐惧的压抑吼声,扶苏手握成拳,重重压住胸口,淡道:“不碍事。”

千万个奚山君踮着脚乖巧地在他耳畔密语:“嘘,快结束了。”

道士又引了一道雷光,成觉眼底潋滟,被烈火的光热灼烧着,像快要融化的白雪,滴出水来。他抿了抿薄唇,闭目狠戾道:“我不要她,我不能要她,在她害死我之前,替我杀了她。”

这一世的王子想要彻底摆脱延续了三百年的噩梦。一个少年一见锺情的噩梦,一个寻了几辈子却无法终结的梦,一个年年岁岁枯坐却等不到的噩梦。

一个看到她就心跳得发苦发痛的梦。

他不再要她。

他想要让她彻底消失。

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从她手中讨要回来,哪怕已成了面目模糊、鲜血淋漓的模样。

她是他的病根。

谁能妨碍病人治病?

“是王师,王师来了!”忽有人惊呼,远处灰尘扬起,一身身黑甲正是王师的标志。

成觉转身,却与一身白衣的堂兄四目相对。

他满面结尘,总算从那个可恨的清净神仙模样贬入苦海般的尘世。

扶苏轻道:“放了我妻。”

成觉拔出了佩剑,抵在了少年的颈上。

成觉掏出帕子,拭掉眼角最后一滴冰冷的眼泪,嘲笑道:“大兄的妻子在何处?”

扶苏指着圜丘上的那块焦黑的木头,仿佛真的认真道:“吾妻奚山。”

木头方才仿佛快死了,这会儿竟振奋了一点点精神,虚弱地啐骂道:“谁是你妻了?谁不知道你妻奚山君英明神武盖世无双美貌天下第一,老子这样落魄哪里便是你妻了?你这小孩儿,莫要乱认亲,快滚快滚!从哪儿来的滚回哪里去!”

扶苏怔了,许久,才闭目含笑,“我从家中辛苦跋涉,孤独来到,如今家中无你,我还能滚回何处?山君说笑了。”

木头又骂:“季裔小崽子呢?季裔你个没用的小崽子,我死了,化作棒槌也日日夜夜缠着你,打死你!”

季裔委屈极了,摸摸鼻子,却把话咽了回去。

他堂弟小太子素来不走深情路线,谁承想,这出其不意的。

扶苏唇角翘了翘,眼角带着温和和疲惫,淡道:“日后你若想要什么,我寻了都给你,我固然不太中用,可你熬这么些年未必没存等我哪一日中用的时候便威风一把、富贵一把的念头,此一时,何必非得在此处殒命?人说嫁夫嫁权扶娘家,你此时去了,又嫁的什么?扶的什么?竟俨然成了天下第一冤枉鬼,连我都替你不值当。”

成觉手指微微使力,眉眼一挑,“你似乎认定了,你定然会死在她后头。我曾经告诉过你,但有一次机会,我便不会放过你,哥哥似乎忘了。”

扶苏说:“劳驾你带我去瞧瞧她。”

成觉道:“谁知你使的什么诡计。”

扶苏莫名地想起了三年前看到的那个话本子里的一句话。他笑了笑,光风霁月,“劳烦弟了,莫要再玩笑。王师并非假扮,也并非一万,而是十万,现下在三十裡外驻扎。原先我是独自来的,谁想遇到王师,他们每至一处,都插旗示意诸侯,途经四国,尽人皆知,实不敢瞒,一查便知。此次王师正是为擒我而来,孤自有陛下处置,弟何必心急?”

果有探兵一行过来禀告:“确系王军。令旗为证,过境时亦有通关书文。方才王师参军已呈上。”

探兵口中的季裔暗自后怕。他们一路行的山道,通关文书自是伪造,天子印章便是扶苏路上刻的那枚,到底是做过太子,伪造他爹的章简直信手拈来。

扶苏似是思索,微微低头,又笑道:“再者,阴兵令符尚在我那愚妻处,我若死了,央人取了,蘸一蘸血便是一支打不败的铁军。你不是与我过不去,你是与自己过不去。”

成觉不动声色,凤目直白地盯着扶苏看。

扶苏眼似清泉,干净透亮,“另有一处,孤千拦万阻,这才来了万人陪同,剩余军队都隐伏在山坳,如此行事,又岂愿与弟为难?”

“若你未遇王师,岂非独自送命?”成觉挑眉。

“孤本预一路拜见平王叔、衞王兄、韩王伯,到了此处,再拜一拜穆王叔。总有一人,不似弟,见孤如仇。”

太子未死之事过了明路,总有一人肯借些兵与他,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横竖都是死局,却要撞一撞运气。

一向冰冷的扶苏今天话特别多,理由列了很多条,苦口婆心。

“岂知兄长未撒谎?”成觉世子半信半疑,一语中的。

扶苏说了这一年都未说过的许多话,终于安静了会儿,许久,才看着成觉道:“无妨,你试试。”

他说,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木头被抱回了扶苏胸口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温和道:“以前只觉夫人威猛无比,几时像个小女孩儿一般耍赖痛哭过,倒教孤不知所措。”

“老子这是痛得挨不住了。”奚山君从木头中张了张口,带着十二分的窘迫和怨愤道,“似是一夜长大了,连汗毛都硬气了。”

扶苏抚摸那小小木头脑袋,温柔无奈地笑着,带着成年男儿才有的豁达和宽容,“原来你今日才发现,孤长大了。”

行得远了,少年一直吊着的眼角才放松下来,弯弯的。几日未梳洗,下巴上微微长出了胡茬,他不常笑,但笑的时候好看得教是非颠倒。

他几年前还不大懂事,走到哪里都带着懵懂和闭塞的心。

他几年前只是个长得漂亮的孩子,行事拖泥带水,并不很漂亮。

他几年前除了母亲谁也不欢喜,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曾经欢喜谁或者会继续欢喜谁。

他长大啦,所以渐渐地,只有他自己能管住自己的心了。

再也,不需要她的无端干涉了。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这一日,是他及冠的日子。

云水衫、通天冠及附稷刀。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

他转身,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积攒了千千万万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

因为有了真的,不再挂念假的。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乖巧安静,美丽雅趣。可是,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她便是个又丑又硬、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

种子发芽了,就会继续生长,任谁都无法阻止。

他问她:“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或者很长很长,或者很短很短,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

她说:“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长辈提前所赐,干干净净,崭新极了,从……不曾穿过。”

“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

“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历经五年,走遍大昭每一寸土,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她却抬起头,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恍然笑道:“原来你长大了,是这样哩。我知道该是这样的,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

“未合卿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就算有人比你好看,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其实在想,这样待你是讨厌你,等我控制不住,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你便不会惧怕我,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

而非,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

扶苏沉默了一阵,搂紧她道:“我们明日便成亲吧。”

她说:“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我有一个哥哥,我那个哥哥死了。对,每个人都会死,他与别的人都一样,他也死了。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可我等了三百年,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但我想,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我要你好好的,好好的子孙满堂。”

他抱着她,第一次,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主婚的是两位神君—年水君与洛水君。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年水君曾下凡点化,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

神何等冷漠,他们都不再记得他。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这一世,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

他笑了笑,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

话本子中,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他又深以为然。

“我想再瞧你一瞧,我怕再瞧你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