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昭虽然还小,可自幼的教育与环境让他过于早熟,然而看着面前这人,他还是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想法……
“为何?”徐昭问她,“为何是我?”
为何是他?
“因为你是琴千弦啊。”
这个名字又出现了。
他这几天病发,过得迷迷糊糊的,事情太混乱,以至于徐昭都还没来得及思索和这名字对得上号的人,现在一想,便也不难想到,琴千弦,十数年前飞升了的仙人……
那飞升的仙人与东山主之间,还有什么过往吗?
他望着十七:“你把我当成他了吗?”
“你就是他。”
面对这么执着的人,徐昭最后只得垂头一笑,也不再辩解了,只道:“你送我回宫吧。”
“好啊。”十七也没废话地应了,随即又接了一句,“不过我很好奇,你真的是个很受宠的皇太子吗?为什么你们北齐的人都跟过来了,还一直不动手救你呢?”
十七说着,往远方一望,在数十丈远的地方,倏尔有一只惊鸟飞起,不注意,并不会察觉到异常。
徐昭抬头望了一眼,垂了眼眸,心裏有数:“我父王累年病弱,三哥不甘居后,我这般说,你便该当明白。”
“明白,想趁着一池水被我搅乱,趁机夺权呗。”十七单纯,心眼直,却不傻,“你放心,有我在,他们动不了你一根汗毛。”
被人这般守护,对徐昭来说是第一次。他笑了笑,撑着树干,想要站起来,十七则直接蹲到了他面前:“你想去哪儿,我背你。”
看着十七的后背,徐昭愣了一瞬,倒是也没客气地趴了上去,只是手穿过十七颈项间的时候,鈎住了她的头发,但见她颈项后面有一道伤疤。徐昭一默,他身边有不少护衞,每一个都武功高强,而每个武功高强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伤,可徐昭从没见过哪个女人身上有这样的伤。
弯弯曲曲从衣襟之上一直蔓延到了背脊裏面,受伤的时候,一定是鲜血淋漓……很痛吧。
不过想来也是,万戮门的东山主,身上怎么会少了这些“战功”。
“北齐皇宫。”徐昭道。
“好。”
十七准备动,可便在这时,那边的人忽然就出手了。
精钢锁链“哗啦”一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在离十七与徐昭三丈远的地方凌空织出了一个铁网。十七“哦”了一声:“修仙者啊。这些人想困住咱们,不想让你回宫。”
徐昭眸光微微一寒,随即问十七:“你能对付他们吗?”
十七一笑,满是属于东山主应有的猖狂:“你抱紧我就是。”
徐昭紧紧地抱住十七的脖子,但见她身形往前一冲,铁网之上立即有一根铁链向十七甩来,十七不躲不避,径直向那精钢铁链冲去。
徐昭愣神,眼见那精钢铁链上一根尖锐钢刺迎面刺来,速度之快,让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然而下一瞬间,只听“咔”的一声,十七竟空手握住了那钢刺,不由分说,直接掰断,钢刺后面连着铁链,接着那后面一大片修仙人用精钢铁链织出来的囚笼一样的网。
十七抓来后面的铁链狠狠一拉,整个铁链网便跟随着她的动作一抖。
铁网后面的修仙者皆是大惊,待得再欲挥动铁网,十七竟是一声低喝,凭着一己蛮力,直接将那空中以法力支撑的铁网整个拖拽过来,一个旋身,拉着铁网画了一个弧线,摧毁了大树,连带着打倒了不知道多少隐藏在树林间的修仙者,将他们连人带树一网打尽,径直扔向了天空之中。
空中一片惊叫。
不只徐昭,还留在地上的修仙者也尽数愣了,躲过刚才那一网的修仙者纷纷从已经秃了的树林里站起身来,满脸惊愕地看着十七。
早闻万戮门东山主怪力惊人,却未曾想过,她的怪力竟这般惊人……
不管法术,不论常理,直接凭蛮力取胜……
徐昭趴在十七后背上,不敢置信地静静看着她。十七却只是“啪啪”两声,捏响了指骨,一言不发,径直向剩下的修仙者那方走去。
其中靠得最近的一个老道见状,心知不妙,连忙掐了个瞬行术,眨眼身形便消失了去。十七却只目光一凝,脚步未动,径直伸手凭空一抓,那老道立即在十七手中现形,惊诧地瞪着眼,被十七狠狠捏住了脖子,正值锁紧虎口之际,徐昭倏尔道:“好了。”
十七虎口松开,微微侧了头,随即一撇嘴:“你果然和琴千弦一样的,总拦着我,说造杀孽不好。”她随手将老道丢开,拔了腰间的剑,御剑而起。这时,却有一道光华倏尔从她后背刺来,而她背上正背着徐昭。
她一转身,以身做盾,挡下了那道光芒。
一开始她只以为是法术,却没想到法术当中竟还包裹着一把匕首,法术的光华融入十七的身体裏面,并未给她造成伤害,那匕首却径直刺入了她的心房。
十七受了这一刀,徐昭在她身后便倏尔也莫名地觉得心口一疼。
他没受伤,但他……
竟为十七感到疼痛。
可十七并未觉得有多痛,她仙术没有修成,这一身皮肉却不是这种小仙耍个小把戏就能重伤的。
她一抬脚,狠狠将面前的年轻修仙者踢开。那人向后摔倒于地,依旧不甘,咬牙痛骂:“路十七!你这魔女!你杀了我父亲!今日我杀不了你,待得做鬼,我必不放过你!”
徐昭静默。
十七也没有言语,她这辈子杀的人太多,这青年是谁,他父亲是谁,对十七来说根本就不重要,她也不记得。只是她微微转头看了眼旁边的徐昭,随即挠了挠头。
她不嫌痛地径直将胸口的匕首拔出,扔在地上,鲜血晕染了她胸膛的衣裳,她也没有在意,看了那青年一眼,不辩解,也没动杀手,只是像刚才一样,御剑离开了。
她将徐昭送入皇宫里,却发现北齐皇宫之上已经布满了结界,她是可以闯进去没错,可徐昭进不去。而徐昭进不去,她去皇宫里也没什么意义。在结界之上纠结了一段时间,天色便已经擦黑了。
十七便先带了徐昭去郊外湖边打算将就一夜,顺带想想对策。
“你三哥好像要夺权了哎。”她点起了篝火,对旁边面色苍白的徐昭道,“要我去把你三哥杀了吗?”
徐昭没有接她的话,只是静静看着她胸膛上的血迹。
十七有些不自然地挡了挡:“嗯,我先去湖里清洗一下。”她想,琴千弦那么一个活菩萨转世,一定见不得杀戮吧。
以前的琴千弦便也罢了,本就是这江湖上的人,再怎么修菩萨道,为了守护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手中终是染了鲜血,所以她的过往,琴千弦足够理解。
可徐昭不一样。
他还小呢,他心怀仁慈,必定见不得她那般杀人,也……理解不了过去她身上背负的那些血债吧。
十七走到湖边,褪了衣裳,踏入湖水之中,清洗着自己的身体,一边洗,一边琢磨,好像有点被嫌弃了,该怎么办呢?要不去给他买个糖葫芦,哄哄吧?
而十七想这些事想得专注,却没料到在她身后,坐在篝火旁边的徐昭微微侧了头去,但见月色之下,湖光潋滟之中,十七裸背立于湖中,即便白日见过她的怪力与手段,可此时见她婀娜身姿,与平常女子并无不同。
再仔细一看,却又发现,在她后背之上,果然布了不少的伤疤。
刀剑的划伤,火焰的烧伤,箭矢的刺伤,各种各样,她好像是尝过了地狱中的所有酷刑,才会有这么伤痕斑驳的身体。
然而……
“呀。”十七一转头,微微挡住胸,“你在看我洗澡啊。”
一句话,径直将徐昭心头方才的那些怜惜、心疼和感慨,尽数化为害羞与窘迫,他连忙转了头,到底是年纪小,脸颊霎时间便红了起来:“不……我……我……”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是十七上了岸,她光溜溜地站在徐昭旁边,徐昭侧眸看了一眼,登时脸如火烧,又立即垂下了头。这次更是将头埋在了膝盖裏面,久久没有抬起:“东……东山主……你先穿上衣服……”
“你叫我十七就好了。”十七在徐昭旁边蹲了下来,“看我洗澡你会开心吗?”
“……”
“你如果开心的话,咱们一起洗呀,这样我就不用再想别的办法哄你了。”
“……”徐昭的脸红到了脖子根,过了好半天,才极小声地如同蚊子叫一样呢喃出了一句,“为什么要……哄我?”
十七眨巴着眼看他:“你不是嫌弃我了吗?”
徐昭一怔,他很聪慧,知道十七是怕他指责她那些过去的血债。他想解释,可刚要抬头,随即想到十七没穿衣服的样子,又连忙将头埋下。过了许久,平复了些许燥热的心情,才细声道:“我没有……嫌弃你。”
她的手或许真的染满血腥,可是她的心灵其实……比谁都干净,至少比后宫里的那些女子,干净了太多。
看徐昭这样,十七便也乖乖地将衣服穿好了:“你不嫌弃我就好。我可是要保护你一辈子的,这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你要觉得我做的事有哪里看不惯,你就直接和我说,我不想和你有矛盾。”她系好了腰带,走到徐昭旁边,拍拍他的肩,“我衣服穿好啦,你要不喜欢看我光着身子,我以后就不在你面前光着身子了。”
“我也不是不喜……”
算了,还是别说了吧,省得她待会儿又把衣服脱了……
看着十七在篝火旁边倒头就睡的模样,徐昭心裏满是无奈,无奈之后又只有摇摇头,笑了出来。
这就是万戮门的东山主啊,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有趣得多。
翌日清晨,十七睡醒了,养足了精神,活动了一下身体,径直对徐昭伸出了手:“走吧。”
“去哪儿?”
“我送你回皇宫啊。”
徐昭皱了眉头:“可皇宫上面的结界,我无法……”
“我昨天睡觉的时候想过了,你没办法从结界上进去,可那结界总是有出入口的,咱们就从入口进去,谁拦我揍谁。”
徐昭琢磨了一下,他总是要回宫的,三哥狠辣,保不准会对父王母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是必须要回宫的,虽则直接去,极为危险……
很快,徐昭就发现他想多了。
十七带着他入皇宫,情形是十分危险不错,可危险的不是他和十七,而是其他来阻挡的人……
东山主动手,从来不讲道理,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真是如她所说,谁拦就揍谁。
一路大摇大摆、畅通无阻地从宫门入了朝天殿,徐昭跟在十七身后,看着面前这条道上倒下的人,哭笑不得。自古以来,反叛有被镇压的,有被智取的,可大概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一个人给搞定的吧。
最后走到朝天殿前,三皇子疯了一样抓着徐昭的母后,站到殿前,拿剑抵着皇后的颈项。为了保命,他只能出此下策:“徐昭,你再让这魔女前进一步,我就……”
话音未落,刀剑落地,三皇子径直被人一拳揍得飞了出去。
皇后紧紧咬着牙关,稳住了神态,十七在旁边扶了她一把:“没事,你别怕。你是徐昭的娘亲,我也保护你。”
皇后转头看了眼十七,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一场宫变,就这样被十七一人强行镇压了下来。
皇帝尚且留了一口气,十七劫走了皇太子,可后来又将皇太子安然无恙地还了回来,顺带救了皇后,平息了叛乱,算是功过相抵。皇帝是这样说的,可皇后作为被救的人,则更感激十七,只问十七道:“你想要什么?”
十七想也没想就说:“我要和徐昭一直在一起。”
此言一出,皇帝皇后面面相觑,徐昭在十七身后又忍不住红了脸,可也没说出反对的话。
能与有万戮门这般后台的人攀上关系,这人还是东山主,即便是皇家,也是求都求不来的。谁不知道,靠上这么一个媳妇,从此放眼天下大国,谁还敢轻易来犯。
然则这事弄到最后,最蒙的还是十七。待得徐昭年满十六,北齐大办皇太子婚宴。
洞房当天,十七穿着一身喜庆红袍,眨巴着眼望着挑了她头上红盖头的徐昭:“我为什么要和你成亲啊?”
十七跟在徐昭身边也有四年,他对什么事情都运筹帷幄,唯独面对十七,是每次都哭笑不得的无奈:“你不是要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可我家门主说人只能和自己最喜欢的人成亲,虽然我喜欢你,可我最喜欢的人还是我家门主。”
好嘛,原来不只是琴千弦,还有她家门主也是他的敌人啊。
徐昭哄她:“但我最喜欢的人是你啊。”
十七想了想,觉得好像……也有点道理:“那既然这样,就成吧。”
徐昭与她饮了交杯酒,一杯酒下肚,他看着十七映着烛火红扑扑的脸,心裏只觉像被茸草扫过一般痒。十七说他是琴千弦的转世,要下来历劫的。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如十七所说的那样。
他只是觉得,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琴千弦或许并不是下来历劫的吧。他成为他,大概只是来了结一段未了结的缘,他成为他,大概只是想借这样的身份,对十七说“我最喜欢的人是你”这样的话吧。
因为,每一次对她表白心意,他的心裏,便控制不住地,充满了细碎又温柔的感情。
喜欢她,那么喜欢这般率直可爱的她。所以想抚摸她,爱护她,怜惜她,让她做他的妻。
守这一生一世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