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贾人家登侯府的门已然是非分之举了,许敬山一路上都在忐忑,生怕富贵女婿给他脸色看,在这个年代,权贵门阀每家都有自己的买卖,否则仅靠朝廷每年发下的那点俸禄不可能养得起偌大的家院,可是权贵本人却非常忌讳跟商贾扯上关系,谁在他面前提起买卖的事,二话不说马上翻脸,对商人也从来不见有好脸色。
许敬山一直觉得很幸运,因为他给自己的女儿许了一门好亲事,名满长安的少年英杰,不仅诗文才华出众,还为大唐立过许多功劳,二十来岁的年纪便被封了县侯,还入了尚书省,这个年岁便入省,将来离拜相封公还远吗?那时自己的女儿也水涨船高,说不定也能当个宰相夫人,封个一品诰命什么的,哪天女婿忽然立下一个旷世功劳,陛下没准恩荫亲眷,许家也能沾点光彩,领个虚衔官职也不一定……
所以,这次登李家的门,许敬山是非常重视的,为了郑重起见,哪怕李素传话带丈母一同来,他也还是没带,独自一人坐着牛车,带了几个家奴,后面装了两大车的礼品,就这样进了太平村。
谁知到了李家门口,许敬山愕然发现门口两排兵丁按刀而立,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样子,许敬山被搀下牛车后便觉裤裆一阵凉意,战战兢兢抬眼望去,两排兵丁非常有默契地忽然举起腰刀,刀柄使劲拍打着胸脯,大喝几声“大唐万胜!”
许敬山两腿一软,脸色刷地白了。
李素见老丈人这模样,顿知今日的排场可能隆重得有点过分了,老丈人似乎领受不起,于是赶紧与许明珠迎上前,先给许敬山行礼。
“丈人远来辛苦,小婿未能远迎,请丈人莫与计较。”
许敬山下意识地想拱手回礼:“小人……老汉拜见……”
“爹!”许明珠急忙将许敬山行礼的手按下,嗔道:“您这礼是怎么论的?哪有长辈给晚辈行礼的道理?”
李素也急忙笑道:“是小婿不懂事,让丈人受惊了,其实这排场本是小婿的一番好心,丈人莫怪小婿孟浪……”
“不怪,不怪……”许敬山强挤出个慈祥的笑脸。
难得见一次面,翁婿二人都觉得别扭,不自在。
李素与许明珠一左一右扶着许敬山进门,经过两排列队的部曲时,部曲们动作划一,纷纷躬身按刀为礼,哗啦的响亮又吓了许敬山一跳,平复下心情再看看左右两排部曲,一个个威武不凡,满带杀气,隔近了仿佛都能闻到他们从战场上沾惹回来的血腥气。
许敬山浑身一凛,肃然起敬,随即摇头感叹不已。
原来,权贵人家跟自己这种商贾果然不一样。商贾有钱,而且也舍得花钱,建宅子,买家奴,买胡女,只要不逾制,什么东西能壮自家气势便买什么,而权贵人家呢?他们似乎什么都不必做,仅仅只是家门口的两排执刀部曲,便足够碾压商贾的所有气势,两排人动作划一行个按刀礼,便把许敬山一点点小自信打击得粉碎。
哪怕是李家这种新兴的权贵,刚刚养成的门阀底蕴也足够令商贾仰望叹止了。
李素其实也很尴尬。
自己确实是一番好心,毕竟在他心裏,丈人丈母是一种非常邪恶且强大的存在,不敢掉以轻心,排场礼仪都是往最高级的走,生怕丈人挑礼,背地里说女婿闲话,然而今日这排场摆出来,似乎适得其反,把老丈人给吓到了……其实女婿也吓到了,被老丈人吓的。
三人进了家门,等候在正堂的李道正迎了上来,庭院里两位亲家一脸笑容,把臂言欢,气氛一扫方才的别扭和颓丧,显得非常的融洽,简直蜜里调油……
老老小小在庭院里聊了很久之后,李道正看出许敬山似有正事要跟李素聊,便很识趣地告了个罪,说好晚上痛饮,然后扛着农具下田去了。
李素将许敬山请上正堂坐下,命人设宴上酒,许明珠乖巧地坐在许敬山身边相陪。
翁婿二人的寒暄首先从今日天气哈哈哈开始说起,双方的废话都准备得很充分,直到酒菜上了桌,废话还没结束。
许明珠看了看老爹,又转眸看了看李素,见夫君和老爹聊得很开心,许明珠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垂睑笑了一阵后,抬头再看李素时,眼里的神采似能溢出蜜来。
酒过三巡,许敬山搁下漆耳杯,笑着叹了口气,道:“老夫以商贾贩夫起家,一生走南闯北,可谓阅人无数,但似贤婿这般少年得志,不靠父荫不靠逢迎,靠自己双手挣得这显赫的官爵和偌大的家业者,老夫一生闻所未闻,我许家能与贤婿结这门亲,确是老夫高攀了……”
李素急忙道:“丈人言重了,能娶明珠这般贤惠果敢的女子,真正才是小婿的福气,不夸张的说,连小婿这条命也是明珠所救。”
许敬山眉梢一挑,扭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闺女,眼中露出慈爱的目光,仿佛闺女给老爹长了脸似的,许敬山从进门开始便略显局促不安的表情终于松缓了。
“贤婿为大唐镇守西州,数万强敌攻城,贤婿死战不退,终保西州不失,为大唐赢得一手先机,这些老夫都听说了,而我家闺女千里搬援兵救夫,乡邻们也都在传说,是真是假老夫也不知,就算是真的,嗯……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以夫为命,为夫君做点什么,辛苦一点也是应当应分的。”
这话有点不太好听,李素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许明珠则不满地撅起了小嘴,连酒都不给老爹斟了,轻哼了一声,委屈的小眼神望向李素。
李素回以微笑,以及投以疑惑的眼神,疑问很清楚。
——你小时候是被你爹从隔壁王叔叔家门口捡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