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国六年,农历丁巳年,西历1917年12月7日,黄昏。
第一次世界大战,西线康布雷战役最后一天,英军三百辆坦克,如插着履带的钢铁猛兽前进。人类史上首次大规模坦克作战,在突破德军堑壕与铁丝网后,遭到暴风雪与炮火猛烈袭击而撤退,鲜血浸透法国的土地。
同一日,欧亚大陆另一端,太阳在八小时后西沉。扼守万里长江的吴淞口,同样笼罩于烽火硝烟。两具来自陵墓地下的钢铁猛兽,刚从冰冷的大海上来,向着对面士兵的血肉之躯,磨刀霍霍。
谈笑风生间,金蟾用身体撞击城墙,仿佛大地震动,不断有砖块粉碎掉落。
十角七头镇墓兽,也用尖角挑破城墙,直到轰然坍塌数十米,露出个巨大的豁口。
无论山海经或西游记还是封神演义,中国人的想象力从未达到这种程度——它有犀牛般的庞大身躯,四条猎豹的腿,长着七个野兽的脑袋,每个脑袋都像是不同的物种,有的是猛虎,有的是鳄鱼,有的是豺狼,有的是羚牛,其中三个是双角兽,还有四个是独角兽,合在一起恰好有十个角。每个角挂着一顶小小的金冠,仿佛已加冕为中国的君王。兽头上还刻着无法理解的文字。
秦北洋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能嗅出镇墓兽的气味,就像达摩山上的恶龙,迅速给这新怪物起了名字:十角七头。
七个兽头张开嘴巴,暴露出七挺机关枪,向着城墙疯狂扫射。
秦北洋与齐远山趴在沙包后,城垛上挂满残缺的尸体。新兵抱头逃窜,又被长官枪毙。
无数皖系士兵,继续高唱军歌,犹如被三国英雄们附体,向着宝山城冲锋。
第六师眼看要全军覆没,“北洋之龙”大势已去,半生戎马,一世英名,毁于旦夕。
国务总理兼陆军部长仰天长叹:“小徐啊小徐,你用妖魔鬼怪为前驱,算什么北洋军人?”
所有人都抱头逃窜了,只剩下十七岁的秦北洋,孤身立于残存的城郭废墟,倚靠布满弹孔的北洋五色旗,前方是尸体堆积的金字塔。
最后一抹残阳,射来赤色金光。隔着硝烟与尸体,秦北洋看到金蟾与十角七头背后,有个穿着工匠服的男人,后背绑着一柄长刀,高声咆哮,做出各种古怪手势。不言自明,此人正在操控这两头杀人的镇墓兽。
男人一头白发,额上布满皱纹,貌似六七十岁。只有秦北洋知道,他并没有那么老,只是接触过太多镇墓兽,极大地消耗了生命力。
他叫秦海关,前清皇家工匠,墓匠族传人,镇墓兽的制造者,南苑兵工厂首席机械师,也是秦北洋的亲生父亲。
“爹!”
少年秦北洋扯开嗓子,对两只镇墓兽背后的男人呼喊。
循着夕阳,秦海关眺望城墙,残破的五色旗下,最后一个守城者,竟是日思夜想的儿子。父子失散了半年,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相遇,分别属于敌对双方的阵营。
十角七头镇墓兽,七个兽头之一的黑熊头转过来,对准燃烧的五色旗,打响熊嘴裏的加特林机关枪。
“停……”
老秦疯狂地命令镇墓兽停止射击,可彗星一旦冲向月亮,再也不能刹车。十几发圆锥形金属子弹,燃烧着飞向秦北洋的双眼。
时间放慢一百倍,十七岁少年看到一幅幅黑白图纸,画出长江口与江南原野的山川地形,吴淞要塞与宝山县城的攻防布局,也画出金蟾镇墓兽与十角七头镇墓兽从平面、侧面到剖面各种线图。无数道线条编织的网格间,骑在子弹上的死神,狞笑着扑面而来。
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夜色降临中国。
一头兽是金色的蛤蟆;另一头兽有十角七头,十个角上戴着冠冕,七个头上有亵渎的名号。
十角七头镇墓兽,打开七个头中的黑熊头大嘴,喷射加特林机关枪的火舌。
一连串日本造的子弹,旋转出滚烫的枪口,狂欢般地尖叫飞行。它们像彗星袭月白虹贯日仓鹰击于殿上的刺客,口中衔着匕首刀锋,射向坍塌燃烧的城墙上,最后一个守护北洋五色旗的少年。
秦北洋。
子弹距离他只剩0.66米,死神的睫毛与体臭都已清晰可辨。
一头兽,金光闪闪的兽,顶着雪白鹿角,赤色鬃毛,青铜鳞甲,如同飞将军射出的箭矢,瞬间飞奔到少年面前,替主人挡下几十颗子弹。
耳边响起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秦北洋下意识地趴倒。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踩了踩他的肩膀。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到九色——幼麒麟镇墓兽,横刀立马,身体一侧表面,布满十几个滚烫冒烟的弹孔。
对面的两头镇墓兽已攻破城池,皖系精锐第四师,高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席卷而入宝山县城,要将直系大军第六师一举歼灭。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丝月光。
未成年的幼兽九色,面对两头陌生而巨大的镇墓兽,体型是如此微不足道,仿佛大衞与歌利亚的对决。
但它同样呲牙咧嘴,并未有任何畏惧。秦北洋翻身而起,拍拍九色的后背。
九色头顶的鹿角开始生长,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无尽的尖利分叉,仿佛头顶几十把寒光闪闪的刀剑,分别是日本倭刀、马来克力士短剑、大马士革弯刀还有汉唐的环首大刀,足以与十个角七个头相抗衡。
一团琉璃色的火球,自九色的口中喷薄而出。火球旋转围绕战场一圈,如同阵亡者骨骸中的夏夜磷火。双方士兵都停止厮杀,举头观望这团地狱般的火焰。秦北洋再次拍打九色,源源不断的气息,注入这头幼兽体内。
火球开始爆发,变成赤金色的烈焰翻腾。一声巨响,喷射利箭般的火焰,如同十二石的强弓劲弩,万箭齐发……
金蟾与十角七头的操控者——秦海关感谢老天拯救了儿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城墙上,十七岁的秦北洋,穿着北洋军大衣,操控一头幼麒麟镇墓兽。
老秦让他的两头镇墓兽撤退,但九色的强弩箭矢烈焰,已然势不可挡。
金蟾镇墓兽的钢铁外壳,转眼间千疮百孔,微微晃悠两下,冒出金色火焰,如同被石头击中的癞蛤蟆,轰然倒塌在城墙上。
暮色苍茫,镇墓兽,终于成了战场上的杀人武器。
不过,金蟾完蛋了,十角七头还远吗?
十角七头镇墓兽失去了控制,愤怒地扬起七个兽头,同时打开七挺机关枪,面对九色疯狂开火,铺天盖地的弹幕,宛如毁灭性的海啸冲来。
秦北洋大胆地骑到九色背上,小镇墓兽如同飞越山涧的鹿,一跃而起,跳下城墙,竟躲过了弹雨。
“不要杀他!”
心急如焚的秦海关,解下背后佩刀,扔到尸体堆里。他刚要指挥十角七头投降,就有几个皖系军官抓住他,五花大绑地捆回吴淞要塞。
十角七头也跟着主人撤退,皖系军阵大为动摇,每个士兵都不想成为怪兽的祭品。
这时候,齐远山重新爬上城头,举起一支步枪,瞄准敌方穿着大氅的将军。
扣下扳机,当即爆头。
他兴奋地振臂高呼,挥舞被秦北洋保护的五色旗,鼓动将士们反攻。本来兵败如山倒的第六师,重整旗鼓,旅长与团长们调转方向,冲向城墙缺口。
躲在掩体背后的“北洋之龙”王士珍,目睹这场前所未有的战斗。他还以为世界大战的西线战场上,英国人冲锋陷阵的新式武器坦克就是这个样子。
秦北洋命令九色收回火球。镇墓兽的使命是保护墓主人,而不是人世间的杀戮争斗。
举着五色旗的齐远山,果真是天生的武将之材。他带领父亲生前的第六师旧部,勇武地攻出城墙,杀得敌军鬼哭狼嚎,再也听不到第四师的军歌。
火焰烧红夜空的大战,一波三折,荡气回肠,至此胜局已定。
宝山城墙上,九色折叠收起雪白鹿角,重新长出一声白毛,化身为未成年大狗的形态。
秦北洋抱着他的小镇墓兽,把头埋进赤色鬃毛亲吻,心疼地摸着它身上的弹孔。这头幼兽又一次舍身救了主人的命。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安娜他们又在哪里?”
虽然,九色不会说话,但秦北洋也能猜到——它在船上亲眼看到主人和齐远山坠入长江,狼狈地爬上宝山江岸,又被蓝军装的北洋军抓走。渔船安全靠岸之后,九色救主心切,脱离了欧阳安娜与叶克难等人,径直顺着战场上的死尸,找到宝山城下。
要是九色晚到一秒钟,秦北洋就要被十角七头镇墓兽打成筛子了。
夜色茫茫,他牵着九色来到战场,看着满身伤痕被打垮的金蟾。直系大军席卷而过,乘胜追击,围攻吴淞要塞,耳边尽是隆隆炮火声。野火仍在燃烧死人躯体,将这片原野变成巨大的火葬场与墓地。
穿着军大衣的秦北洋,深一脚浅一脚,吩咐九色要格外小心,避免踩到苟延残喘的重伤员们。不少人抓住他的大腿,期待对心口来一枪结束痛苦。走着走着,根本无法躲过死人与炸断的残肢,秦北洋先是想要呕吐,禁不住又要掉眼泪。不少人单看面孔,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同龄人,就这样做了军阀野心的枉死鬼。
忽然,脚下的尸体堆里,踩到某个坚硬的长条。
九色用嘴替主人叼出来,原来是一柄长长的刀鞘。杀戮战场,月亮出来了。
秦北洋认出这是父亲背后的刀,最后被遗弃在战场上。他握住红线缠绕的鲛皮刀柄,从皮鞘中抽出三尺多长的刀刃,一片寒光藉着月色,几乎刺瞎眼睛,就连九色也望而生畏地后退两步。
不同于前清的腰刀,也不似西式的军刀,更不像日本的武士刀。此刀用百炼钢打制,刀身直背而狭长,呈现九十度的刚正不阿。刀柄最后多出一个铁质圆环,颇有汉朝古意的环首刀。厚厚的背脊,使得刀身沉重,试着单手挥舞两下,竟有些吃力。还好刀柄够长,他改用双手握刀,在战场上划出几道白光,夹带金属啸叫的风声。他将这把刀收入不起眼皮鞘,像秦海关一样绑在后背,如同古时候的刀客。
突如其来,吴淞要塞前方发出一声巨响。弹药库爆炸了,一阵烈焰飞上天空,照得子夜犹如白昼。
秦北洋向要塞奔去,担心父亲的安危。九色紧跟主人左右,走过鲜血沃野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