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八年,1921年,六月。
端午节干过,关中的麦收季节过去,麦客们如同候鸟返回家乡。乾陵门口一望无际的麦田中,已被收割得整整齐齐,只剩下一茬茬的乌黑色与土黄色。奶头山下的军营,依然高高飘扬五色旗,周围村民们竟都不认得这是中国的国旗。
一支车队开出军营,为首的年轻军官,不过二十出头,肩章已是少校军衔。
后面跟着几辆大车,第一辆车的窗帘掀开。头发自来卷的少妇,剪着时下流行的童花头,瞪着琉璃色的眼珠子,眺望背后渐行渐远的乾陵主峰,告别唐高宗李治与女皇武则天,告别写满了到此一游的无字碑,告别六十一蕃臣无头骑士,告别方圆十几里内陪葬的数位皇子、公主与大臣,比如姑获鸟镇墓兽的墓主人永泰公主。
欧阳安娜抱着个婴儿,就快要满一岁了,是位漂亮的千金。小女孩很健康,双眼竟然也有些琉璃色的味道,两只莲藕般的小手乱抓。年轻的妈妈将女儿扶起来,让她也能看到葬着两位皇帝的陵墓。
“九色啊九色,你虽是个女孩子,却不逊色于所有男孩,他们能做到,你也能做到,他们不能做到,你更能做到,就像这座陵墓里埋葬的女人!”
颠簸的大车上,安娜为女儿用毛巾擦身,天气炎热,容易出一身疹子。女儿的后脖颈上,一对赤色的鹿角形胎记,烈焰般冲向茂密的黑发。秦氏墓匠族的标记,竟也传递到女孩身上。
她把丰|满的奶头塞到女儿嘴裏。哺乳期就要过去,九色也在喝米汤。接下来,她计划给九色喝牛奶,让这孩子变得跟欧美人一样强壮。
而在大车外,齐远山放慢了马蹄,正好看向车窗内的妻女。他给了九色一个灿烂的笑,说实话,他很帅!这小姑娘是颜控,便也给了“爸爸”一个笑脸。
车里的安娜却没有给他笑脸。齐远山有些羞愧,拉低帽檐,紧着马刺,又冲到队伍前头。他是灰溜溜地离开乾陵的兵营的。
大车顶上盘踞着一只黑猫。
来自永泰公主地宫的老猫,不晓得有多大年纪,无论齐远山如何赶它就是不走。即便不给它任何喂食,这只猫也能自己抓老鼠抓小雀儿来吃。
猫眼盯着前方的关中大地。
这年夏天,陕西并不太平,军阀陈树藩、刘镇华拥兵自重,胡景翼的靖国军割据称雄,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把持北洋政府的直系与奉系决定,撤销陈树藩的陕西督军之职。陈树藩与刘镇华不会轻易放弃权力,宣布陕人治陕,同时与直系军阀及靖国军开战。
齐远山驻扎在乾陵的一支孤军,实力尚不足以扭转战局,因此宣布解除武装,脱离战区回北京。他在乾陵脚下苦心经营的基地,就此功亏一篑,什么诸侯啦军阀啦,不过南柯一梦。
尽管如此,曹锟仍给齐远山发了一封电报,称赞他是直系的少年英雄,不愧为北洋名将之后,经略关中得力,回来定要好好提拔重用。
车队离开乾陵,两日后渡过渭河,便看到了土黄色的西安城墙。只可惜唐朝长安城早已化为灰土,如今的城墙不过是明朝洪武年间建造,相较大唐盛世差之千里,却依然屹立不倒,角楼、马面、女儿墙,貌似金城汤池。
齐远山自朝西的安定门进城,穿过古朴的箭楼与瓮城,经过繁华的西大街,只见一座雕梁画栋的高大城楼,坐落于数丈高的砖石台基之上。底下有供人车出入的拱券门洞,上有梁架式木结构楼阁,上下两层,重檐三层,包括回廊有九间之多,屋顶为歇山式重檐三滴水,上覆灰瓦,绿色琉璃瓦剪边,同时具有唐宋明三代之风格。
大车里的安娜母女也打开帘子张望——看到城楼上有块匾额“文武盛地”,这便是中国排名第一的西安鼓楼,形制等同于北京天安门,但更为高大雄伟,并不逊色于帝都规格。
穿过鼓楼下的城门洞子,便是回民聚居的北院门,在唐代属于皇城范围,尚书省所在地,亦是整个帝国的心脏地带。马背上的齐远山回头一望,鼓楼背后匾额“声闻于天”。
不满一岁的小九色,鼻子如同小鹿般灵敏,毕竟在唐朝古墓里吃着鹿奶长大的,闻到了满大街的羊肉泡馍、麻酱凉皮、水盆羊肉、灌汤包、八宝玫瑰糕……忽然,一大批军队冲了过来,街上的人群纷纷躲闪,不少商贩的摊位被踩得稀巴烂。齐远山吩咐车队镇定,悄悄掏出腰间的大镜面盒子炮。
但这些士兵如同溪流从车队两边滑过,转瞬就将背后的鼓楼包围地水泄不通。在军官的指挥下,士兵们小心翼翼地爬上城台,刚要闯入鼓楼之中,里头就响起了枪声。两名士兵应声倒地,子弹鼓楼深处射出,看得出射手的枪法相当精准。
蓝色军装的士兵们中间,混着一个黑色警官制服的男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那人三十来岁,浓浓的眉毛,嘴上两撇胡子,双目如同朗星,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隔着好多人头,齐远山辨认出了这张面孔——京城六扇门传人,名侦探叶克难。
有人高声吆喝,悬赏一千块大洋,捉拿藏匿在鼓楼上的要犯。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些士兵也都是亡命之徒,纷纷端着刺刀冲上去。一时间,古老的西安鼓楼之上,充满杀伐之声,枪弹横飞,血溅五步,不断有尸体被抬下去,再一看全都是士兵。盘踞在鼓楼中的要犯,不知有多少人马?军队甚至抬来了加特林机关枪,准备对鼓楼进行扫射性的破坏。
大车里抱着孩子的安娜娇咤道:“这帮不肖子孙!要把老祖宗的宝贝都糟蹋干净了!”
她的声音藉着风势,居然传到了叶克难的耳朵里,京城名侦探疑惑地回头,目光正好撞上了欧阳安娜。
自来卷发,琉璃眼球,就算烧成灰,磨成粉,叶克难也不会认不得她。
“安娜!”
叶克难命令暂停进攻,来到大车前,这回也看到了齐远山。
年轻的北洋少校下马,向北京警察厅的高级警官敬礼。叶克难再看大车里抱着孩子的安娜,已经猜出了结果。
不是叙旧的时候,他回头望向鼓楼,咬着牙关:“今日里,拼了我这条命,也要逮住那家伙!”
“鼓楼上有几个要犯?”
齐远山没有提问,倒是欧阳安娜好奇地问了一句。
名侦探只伸出一个手指头。
“犯了什么王法?”
“杀人!”
“杀了几人?”
叶克难拧起标志性的浓眉:“光有登记在册的就上百人!不为我们所知的受害者,更不知有多少人了!”
“那确实该抓!但这西安鼓楼乃是名胜古迹,更是全体中国人的宝贵遗产,千万不要破坏了这件国宝!”
欧阳安娜到底是北大历史系肄业的,王家维教授的高徒,颇有文物保护的意识。
“我追踪这名凶犯,从宣统元年算起,直到民国九年之今日,已整整十二年了!”叶克难抓紧拳头,“不过,安娜,你说得有理!切不可坏了西安鼓楼!”
说罢,叶克难屏退左右士卒,命令大伙在四面八方围困,谨防通缉犯的逃窜。名侦探孤身一人,手握一支勃朗宁枪,悄悄地爬上鼓楼城头。
“我也去!”
齐远山拔出手枪,紧跟在叶克难身后,两个人互相有个照应。按照在日本军校的所学,任何单兵突击都需要火力掩护。而齐远山的枪法是没的说,日本陆军的神枪手也自愧弗如。
“小心!”
欧阳安娜将女儿放在大车深处,自己探出头来观望,为丈夫捏了一把汗。
鼓楼位于西安城的闹市区,全城的百姓都蜂拥而出,将西大街与北院门、南院门围得水泄不通,小报记者们纷纷出来拍照片。
枪响了。
子弹从叶克难的头顶划过,但他动如脱兔,擦着城砖翻滚,闪身抢入鼓楼内部。这裏有一面硕大的鼓,每日击鼓报时,与近在咫尺的钟楼,同为西安全城人的计时器。
齐远山冲入城楼的另一侧,通过眼神与手势与叶克难交流。黑魆魆的楼阁之中,有个人影躲在大鼓背后。叶克难趴在地上一步步靠近,齐远山向大鼓背后射击。对方立时还击,子弹擦着彼此太阳穴飞过。
对方居然不会转移,始终保持在原地。叶克难凭经验推断,此人要么已经中弹,要么腿部有伤,否则也不会轻易被包围。
在齐远山的掩护下,叶克难觑准对方痛点,不断转移方位靠近,抢占到最有利的位置。可惜光线太暗,否则以齐远山的枪法,对方早就被一枪爆头了。
忽然,逃犯的手枪哑火了,弹药用罄,已成瓮中之鳖。
尽管如此,名侦探仍不敢贸然靠近,用枪口对准逃犯,高声叫唤:“你已无处可逃!把双手举起来,乖乖投降。不然,我先一腔打碎你的膝盖,第二枪爆了你的肩膀,让你手脚俱断,下半辈子只能被人放在陶瓮了做个人彘!”
叶克难放了狠话!对方非但不投降,反而在地上翻滚,拖着伤腿到了城楼边缘。
“站住!”
名侦探最担心的一幕发生了,这名逃犯竟宁死不屈,宁折不弯,飞身跳下“声闻于天”匾额下的鼓楼。
啪……
空中姿态分外优雅,显然练过轻功,以后背着地的姿势翻滚,躲过最严重的冲击,避免重要部位的伤害,但仍能听到骨头碎裂之声。
几十把刺刀对准了逃犯,只要稍微动弹一下,他就会全身被戳满血窟窿。
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口鼻都在流血,右脚有严重外伤,包扎着绷带还有夹板。面对刺刀与枪口,此人毫无惧色,发出痛苦的狂笑。他的眼里藏着一个魔鬼,所有士兵们胆怯后退。
而在他的右脸,缀着一道蜈蚣般的刀疤。
叶克难与齐远山奔下鼓楼,他们见过这张脸,不止一次,刺客的脸。
他叫阿海。
到底是身怀绝技,即便伤了一条腿,阿海依然能施展“刺客道”轻功,若是换做常人,早就粉身碎骨了。
名侦探从犯人身上搜出一把匕首,象牙柄上镶嵌“白虹贯日”的螺钿图案,显然比起十二年前升级了。
刺客阿海被五花大绑,塞进一辆英国进口的装甲汽车,前后左右军队护送,浩浩荡荡前往北院门另一边的陕西督军衙门。叶克难命人去请外国大夫,务必给予逃犯治疗,不能让他因伤重而死。
北院门恢复了秩序。叶克难回到安娜的车队跟前,正了正大盖帽,瞧了一眼帘子里的女婴说:“别来无恙!”
“叶探长,您在跟谁说?”
欧阳安娜下了大车,穿着蓝色棉布裙子与短袄。即便做了年轻的妈妈,身段却未曾走样。
“跟你们所有人。”叶克难注意到她左手上的玉指环,那是秦北洋送给她的,没想到如今还戴在中指上,他回头对齐远山说,“谢谢你提供了火力掩护,否则我可能已被打穿了。”
“我有愧于您!叶探长。”
不消说,齐远山意指自己跟安娜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