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淡然一笑:“我本就是个小工匠,从来没想过什么大事儿。”
“你要放他走?我们等了六十年的复雠机会,近在眼前,天赐良机呢……”
“那是你们等了六十年,不是我……溥仪只是个十八岁的退位皇帝,尚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你若杀了他,天下共讨你,太白山也就离毁灭之日不远了。”
听完秦北洋的这番话,阿幽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延禧宫的楼下,内务府总管大臣绍英狂奔而来,哭丧着嚎道:“皇上!大事不妙!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锺麟,已经带兵闯入宫中,要求大清皇室立刻搬出紫禁城。”
“啊……”溥仪已吓得面色惨白,“今儿是什么日子啊?朕的列祖列宗啊……”
秦北洋冷冷地说了一句:“陛下,请下楼吧,我们不会害你。”
“小师傅,多谢救命之恩!您说……我该不该走?”
“快走吧,这座宫殿再掌握在你们这些人手里,文物国宝们迟早要被糟蹋干净!”
“多谢指点迷津!”
溥仪与庄士敦搀扶着下楼,秦北洋又追了一句:“无论走到哪里?北京、天津、上海……但不要出山海关,不要去日本人的地盘!”
“明白啦。”
小皇帝逃出延禧宫,跟着内务府总管大臣去开“御前会议”,商量如何应对鹿锺麟?
二楼密室之内,秦北洋抓着阿幽的手说:“妹妹,我们已见证了历史,足够幸运了,不需要再改变历史。”
“好吧,哥哥,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阿幽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吹气如兰,“咱们回家吧。”
告别延禧宫,秦北洋对着死去的老锺再磕头。
他将《韩熙载夜宴图》留在二楼密室。至于苍狼镇墓兽,只能留在屋顶上,着实无法把这个钢铁雕像运走了。
阿幽走在最前面,接着是秦北洋与九色,小郡王背着受伤的叶克难,老金与中山殿后。他们都收起了兵刃,免得被人看到惹来麻烦。
他们换上太监的衣服,路过一座宫墙边,只听到墙那边传来一个男人洪亮的嗓音:“快去告诉外面,时间虽然到了,但事情还可商量,先不要开炮放火,再延长二十分钟。”
叶克难在小郡王的背上暗暗一笑,心想鹿锺麟还挺会心理战的。
这伙人沿着故宫东路,一直出了故宫的东华门。许多太监宫女们已经往外逃命了,以为景山上架起了大炮,即将把紫禁城炸为火海。
过了护城河,他们在南池子大街盘桓休息,只见数辆汽车也开出了东华门。透过汽车玻璃,秦北洋似乎看到了溥仪忧郁的面孔。
从此以后,紫禁城里再也没有皇帝了。
再见!皇帝!
当晚,秦北洋出了北京城。他与名侦探叶克难相拥告别,想不到堂堂的叶探长,竟为他洒落眼泪。他是想起十五年前,自己亲手从天津德租界带出来的九岁男孩,历经九死一生,终成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满面须髯的爷们。
“活下去……”
这是叶克难在他耳边关照的最后三个字。
秦北洋心中谨记。小郡王也跟他告别,时局多变,还是回上海的墨者天工工厂去吧。帖木儿没敢告诉秦北洋,上海工厂去年遭到袭击烧成废墟,如今只能从头再来。
阿幽在北京城外的香山,租下一间农家小院,为秦北洋剪干净头发与胡子,亲自为他劈柴烧水,服侍他洗了把热水澡,冲去一年多来的层层污垢。秦北洋泡在一个大木桶里,氤氲的热气蒸腾,仿佛在白云深处的太白山。
阿幽为他换了一桶水,忽然脱去身上衣衫,解开胸前的红肚兜,如同一条白花花的大鱼,钻入秦北洋所在的大木桶中。
“哥哥,我想为你尽妻子的本分……”
他俩分别了已近一年半,秦北洋乍有些不适应,耳根子竟然红了。阿幽无所顾忌,亲吻着他的脖子,一直到肌肉有些微缩的胸口,还有浸泡在热水中的每一寸肌肤。
阿幽趴在他的胸口,用手指尖在他的肚子上画圈圈,低声说:“哥哥,你不在的日子里,不断传来工匠联盟与刺客联盟血战的消息。”
“工匠联盟三个大执事,只是要树立一个外敌,便于他们攥取更大的权力。很不幸,他们挑选了我,因为我的身份最合适。”
“我听说‘天使’迈克尔在纽约百老汇表演魔术时遭到袭击,重伤几乎身死,幸亏多名北美刺客相救,他才侥幸脱险。”
“迈克尔?当初他冒死上山,为你平定叛乱,夺回太白山立下大功,我还时时惦念着他呢。”秦北洋捏起拳头,“我给他惹麻烦了,但愿他没事儿。”
“哥哥,而你订立的刺客信条——‘流血五步,天下缟素’,已被翻译成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日文以及阿拉伯文,刺客联盟的兄弟们,全都引以为座右铭。大家都说你孤身闯入龙潭虎穴,在工匠联盟世界大会上刺杀大尊者的行为,堪比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普林西普刺杀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的壮举。”
“荆轲是英雄,普林西普却只是个冲动又怯懦的年轻人。”
洗完澡,秦北洋变得清清爽爽,不再是个丐帮大叔,而是如假包换的二十四岁大小伙子。
在京西一座古墓中度过一宿,秦北洋吃饱喝足,拼命呼吸古墓里的气息,这才渐渐恢复了体力。
一个月后,他们沿着庚子年慈禧太后西行的路线,回到了陕西秦岭脚下。这回没有再去白鹿原,而是直接登上太白山。
漫山遍野都是积雪,九色打着头阵,艰难地穿过最后一道峡谷,走过吊桥,回到冰雪世界的山巅。
孟婆依然穿着左衽的太平天国服饰,黑布裹头,迎接秦北洋的归来。
谢天谢地,阿幽下山寻夫的一年多来,太白山平安无事,工匠联盟暂时没有来找麻烦。
回到秦始皇地宫的复制品中,秦北洋拜谒了唐朝小皇子,终南郡王李隆麒的棺椁。当他从黄肠题凑巨棺中出来,阿幽却板下面孔:“哥哥,是你违反了我们之间的约定,请你留在太白山上,这些日子里再也不要离开了。你若是肯听我的劝,没有执意溜下山的话,也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阿幽,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
“有请哥哥在三年之内,不得离开太白山。”
“三年?”
“工匠联盟在全球范围内对你发出了必杀令,无论你躲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恶人们的追杀,唯有藏身于此才是安全的。”阿幽抚摸着他的胸口,“哥哥,你先在太白山上陪伴我三年,好好过我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日子,等三年过去,或许工匠联盟内部又会有大变化。”
“嗯……这倒不是没有可能,我看那三个大执事,各自心怀鬼胎,早晚都要内讧。”
“哥哥,那你答应我了吗?三年!先守着我三年。”
“三年以后呢?”
“三年之后,若是外面风声不那么紧了,只要我同意,哥哥便能自由下山,但可不能长期滞留山下,贪恋外面的花花世界哦……”
“三年后还要你同意?”
秦北洋心中悲戚,自己名义上是太白山的主人,阿萨辛的继承人,刺客联盟的领袖,其实不过是阿幽这个小女子的囚徒。
但他违背诺言在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又是阿幽把自己从紫禁城拯救出来,他必须答应呢。
“阿幽妹妹,这是我欠你的孽缘……”
“哥哥,咱俩谁也不欠谁的。”阿幽搂了搂九色的脑袋,“对了,我在广州见过安娜姐姐了。”
“安娜……你没有对她……”
秦北洋的心悬了起来,几乎就要给阿幽跪下。
“放心!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姐姐?他和齐远山在广州过得很幸福,他们有个很漂亮的女儿——她也叫九色。”
到这时,秦北洋不再说话,这是阿幽对他的威胁吗?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倒在秦始皇的地宫之中,唐朝小皇子的棺椁前。
从朝鲜太白山上的古墓真品,回到中国太白山上的古墓赝品,从一座监狱到另一座监狱。
若说有什么不同?唯有九色相伴。
民国十三年,1924年12月。
还有漫长的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