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北洋沉浸在一团温暖的羊水中。
他从一尊镇墓兽变成胎儿。他抱着自己的肩膀,细嫩的手与双腿,藕节般的胳膊,还有鲜红的子宫。某种力量剧烈撕扯他。不可抗拒。他被牵引出安稳度过了十个月的家乡。他匍匐着穿过一条隧道。上一世死亡前所见过的隧道。孟婆汤撒了一地。浓稠,腥臭,滚烫。他听到谁的哭喊声。他又看到一丝光。世界浓缩为这片光,在眼前徐徐展开,就像一幕剧曲,又似一篇话本,更是连绵不绝的画卷。
他看到了。
看到无数的光,尝到温热的血,听到少女们的叫声,嗅到龙涎香的温柔,感到母亲的手指头。他还是个小婴儿,浑身裹着胞衣,身上连着脐带。
“皇子耶……”
宫女们欢呼雀跃而起,将他送到母亲怀中。他看到一张美丽的面孔,布满热泪,接着是短暂的欢颜。母亲先看了小婴儿的后颈,有一块粉红色的鹿角形胎记,如同刚刚燃烧起的火苗,已呈冲天之姿。
这裏是长安,大明宫,太液池畔,仙鹤纷飞,一千二百年前,公元七世纪末。
他的父亲是刚退位的唐睿宗李旦,母亲是未在历史书上留名的秦氏。
新近登基的女皇武则天,自神都洛阳来到西京长安。这个权力无边的贵妇人,在无数人的簇拥下,抱起啼哭的小婴儿。她看到孩子脖颈后的鹿角形胎记,惊觉这是帝王之相,便从内舍人上官婉儿手中接过狼毫笔,为孙儿命名——李隆麒。
女皇放下笔,一回头,看到窗外站着两只朱鹮,一雄一雌。武则天说这不是瑞兆,而是大不敬,要诛杀这对朱鹮。人间帝王哪能管得了神鸟?朱鹮振翅而飞,没入时间的天空。
小皇子李隆麒诞生后,跟随父母亲离开长安大明宫,迁居神都洛阳紫薇宫。
李隆麒的父亲李旦——乃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孙子,唐高宗李治第八子,女皇武则天第四子,唐中宗李显之弟。他原本是大唐的皇帝,继承父亲和兄长传下的皇位,又被迫将帝位让给母后。李隆麒出生的那一年,武则天成了“大周皇帝”,李旦从皇帝变成了东宫太子。
李隆麒还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姐姐,不像哥哥李隆基、姐姐金仙公主、玉真公主那般风光。
唐朝历代的东宫太子,许多都没好下场,就像李隆麒的多位伯父——李忠、李贤、李贤、李显……何况李旦做过大唐皇帝,如今沦为大周太子,日夜煎熬。若无女皇恩准,朝臣若是私自拜谒太子,那就要被处死。
武则天身边有个宠爱的宫女韦团儿,暗中勾引诱惑李旦。韦团儿遭到李旦拒绝,便诬告李旦的刘妃、窦妃以巫蛊之术诅咒女皇——民间俗称“扎小人”。武则天勃然大怒,刘妃与窦妃被秘密处死,尸骨无存。其中窦妃,便是后来的唐玄宗李隆基的生母。
不久,太子李旦又被诬告谋反,酷吏来俊臣负责审理,对于东宫众人施用酷刑,乐工安金藏剖腹证明主人清白。李旦幸免于难,妃子秦氏却被牵连入“巫蛊案”而被处死。
母亲死去那年,李隆麒不过五岁,他被祖母武则天逐出皇宫,流放终南山,寄居道家七十二福地之首的楼观台。
他如一株山野间的小树苗,又像一头离群的野兽幼崽,风餐露宿,背倚秦岭,俯瞰关中,吸收日精月华地成长。除了楼台观的道长,无人知晓他的皇子身份,只把他当作个洛阳来的孤儿。他跟着老道长学习《老子》、《庄子》,可惜楼观台里只有道家经典,哪来儒家与释迦的典籍?这孩子总是偷偷溜出道观,爬上高山,钻入深谷,追逐蝴蝶与白鹤。
终南山中,遍布避世的隐士。有的结庐而居,有的住在洞穴,有的来自秦汉已越千年。小小年纪的李隆麒,不惜爬上万仞悬崖,跟着隐士们学习《诗经》、《春秋》、《左传》、《楚辞》、《史记》、《汉书》、《三国志》……
天降大雪之时,李隆麒偶遇一个苦行僧,竟是玄奘大法师的关门徒弟。僧人在山中修行一年,便向这有缘的小子传授了《大般若波罗蜜多经》、《瑜伽论》、《大唐西域记》。
年方十二岁,李隆麒便已分别修行了儒释道三家,脑中熟读过的典籍不下百余种,更将诗三百、汉乐府、六朝文、初唐四杰“王杨卢骆”倒背如流。
这一日,少年李隆麒独自深入秦岭,为楼观台的老道长采药,听闻山间有猛虎咆哮。常人听到虎啸,早已撒丫子跑了快,李隆麒却背着猎人的弓箭与小刀,偏向虎山行。他见到深谷之中,一只猛虎截住一头小鹿。但那小鹿长相奇异,全身有九种颜色的花纹,头顶着成年鹿才有的雪白鹿角,绝非猎户所见的梅花鹿、马鹿或麋鹿,体态轻盈,雍容华贵,好似佛本生故事中的九色神鹿。落单的小鹿遇到猛虎,自是做了虎口佳肴,但这九色神鹿却不畏惧,顶着锋利的鹿角与猛虎相持,竟让吊睛白额大虎多处受伤,血迹斑斑而不得手。时值隆冬,老虎饥肠辘辘,除了正面攻击的雄虎,突有一只雌虎从背后偷袭,狠狠咬住九色神鹿的后背。幼年的小鹿发出痛苦的鹿鸣。李隆麒想起自己颠沛流离的童年,无辜冤死的母亲,怜悯这只小鹿,张弓搭箭,百步穿杨,当即射破雌虎的眼睛,接着又一箭射中雄虎的屁股。一雄一雌,两只猛虎,嗷叫着洒血逃窜。李隆麒不会赶尽杀绝,只让九色神鹿脱困即可。年幼的神鹿见到器宇轩昂的山中少年,竟然缠着他不走,伸出脖子与他亲密玩耍。
李隆麒便将神鹿带回道观,每日为它敷药治伤。老道长说此鹿绝非凡间之物,上古即有记载,至今依然幼年,估计享有数万年的阳寿。神鹿伤愈,竟不愿离去,成为少年李隆麒不离不弃的伙伴。
从此以后,神鹿有了名字,它叫九色。
这一年,武则天为平息李氏与武氏的矛盾,召集双方子弟在洛阳明堂盟誓,李显、李旦兄弟与太平公主一同参与。女皇下令召还被流放的皇子,名臣狄仁杰奉命出京,在终南山楼观台觅到李隆麒。
狄仁杰惊讶于小皇子的聪颖与早慧,欣然护送还京,并向女皇极力赞颂。武则天册封李隆麒为终南郡王,延请狄仁杰传授儒家与治国之道,国师李淳风传授道家与阴阳之术。
两年后,突厥默啜可汗南侵,李旦被任命为大元帅。天生孱弱的李旦,岂有戎马征战之力?终南郡王李隆麒,自愿代父出征,旦辞黄河去,暮至黑山头。十四岁的少年皇子,带着九色神鹿,统领大唐铁骑,渡过茫茫戈壁。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此役击溃二十万突厥大军,终南郡王凯旋归来,洛阳全城百姓围观,文武百官皆称颂之。
狄仁杰进言武则天,李隆麒熟读儒释道三教经典,内修文治,外有武功,可在马上打天下,亦可在案上治天下,有圣明君主之风范,足以立为储君,继承大统。
女皇毕竟老了,必须考虑接班人问题。她也分外疼爱这位孙儿,总觉得李隆麒的英武之气,颇似曾祖父唐太宗李世民——亦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武则天更对李隆麒宠爱有加。恰逢安西都护府进贡一块价值连城的昆仑暖玉——彼时和田尚称于阗,并无“和田玉”的叫法。女皇便将这块暖玉赠送给终南郡王李隆麒,更让其他皇子颇为嫉恨,尤其是同父异母兄长李隆基。
李隆麒对这块暖玉爱不释手,色泽如同羊脂,每遇大事,焕发热量。彼时尚为青年画师的吴道子,曾为终南郡王画过一幅画像,便是他佩戴暖玉的少年形象。
武则天晚年,下诏在长安东南的白鹿原营造陵墓。女皇命李淳风负责分金点穴,又命终南郡王李隆麒负责监督工程。
李隆麒与九色来到白鹿原。田野上汇集数以百万计的民伕,从关中各地被征集来,还有来自河东、中原、巴蜀,甚至远至幽燕的徭役农人。他们在地下营造出数百个墓室,犹如密密麻麻的蜂巢蚁穴,又用迷宫般复杂的墓道连接,画工添加精美绝伦的壁画。这个陵墓的规格,早已超过了历代帝王之陵墓。
李淳风不但善于堪舆风水,亦是伟大的陵墓设计师。其人面长额阔,仙风道骨,满头银发。李隆麒向他拜师学艺三年,知他有鬼神天地之术。这一日,白鹿原的苍穹上,又飞来两只朱鹮,一雌一雄,正如十多年前李隆麒出生的大明宫。李淳风双目爆出,直指朱鹮喝道:“北洋来也!”
两只大鸟竟凭空坠落,犹如两道白色闪电,直冲入陵墓心脏的金井之内……
到底是十几岁的少年郎,李隆麒好奇地冲过去,跟着九色先后跳入金井。
一番燥热过后,他们来到大墓地下深处,惊讶地发现灵石驱动的机械核心,堪称墨子、公输般再世的巧夺天工。设计建造这一切的工匠,竟是跟小皇子相似年纪的一位少年——他叫秦牧野,亦是秦氏墓匠族的传人,世世代代为皇家营造陵墓与镇墓兽。
秦牧野是个精通各种手艺活的匠人。李隆麒虽贵为皇子,却有在乡野山间长大的经历。两个少年郎一见如故,容貌气质都很接近,仿佛天生的兄弟,在大墓下侃侃而谈。李隆麒对营造陵墓极为好奇,又是女皇钦定的工程监督,他便跟秦牧野在地宫朝夕相处,形影不离。秦牧野携带一卷古书《秦氏墓匠鉴》,其中有不少密不外传的绝技,最为神奇的一种便是镇墓神兽。
有一日,李隆麒发觉秦牧野脖颈背后,竟然也有一对赤色鹿角胎记。两人拿出铜镜对照,彼此胎记几乎别无二致,只是秦牧野的颜色更深更亮,李隆麒的鹿角胎记略带粉色。李隆麒想起死去的母亲也姓秦,不同于父亲的诸多妃子,秦氏出身于庶民,故而未得封号。原来十多年前的清明节,父亲李旦去长安城外吊唁兄长李贤。李旦在陵园外的桃花林中,偶遇秦氏墓匠族之女。春风桃李,人面桃花,一段孽缘而生。李旦将秦氏纳入长安大明宫,诞下李隆麒。
秦牧野的父亲正是秦氏的兄长,也是李隆麒的亲舅舅。李隆麒与秦牧野正是表兄弟的关系,恰如李隆麒的父亲李旦,乃是武三思、武承嗣的表兄弟。
李隆麒身上也流淌着秦氏墓匠族的血脉——因而脖颈后有墓匠族的赤色鹿角胎记。
这个秘密的发觉,更加深了李隆麒与秦牧野的兄弟情,两人亲密无间地一同工作。
根据女皇的计划,大墓分为三层——上层有上百座墓室组成;中间层在金井之下,储存灵石与机械装置;最底层才是真正的地宫,深入地下数千丈。
李隆麒猜测到了武则天的心思——她不愿再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作为大周皇帝的开国之君,她务必要有独立的陵墓,白鹿原就是她为自己选择的千年吉壤。武则天认为自己的功德与权势,已远远超过历史上所有帝王,因此要享有古往今来最伟大的陵墓,远远胜于秦始皇陵。
但这计划很可能引起李氏皇族反对,尤其是狄仁杰等名臣劝阻。武则天决定先行开挖陵墓,待到完工后再行公布,免得等到自己百年之后,陵墓尚未完工。女皇急不可耐派遣李隆麒为监工,要他快速推进工程,也为李隆麒日后继承皇位而铺垫。
禁衞军的驱赶下,无数百姓民伕进入地底,每天都有人累死病死。一日突遇塌方,李隆麒与秦牧野都被埋在地下,幸好九色用鹿角掘出一条生路。他们虽然逃生,但有数千民伕成了黄土下的枉死鬼。
李隆麒暂停工程,他和秦牧野亲手从地下挖掘死难百姓,又在白鹿原的乱葬岗上掩埋。时值盛夏,尸体高度腐烂,导致疫病横行,数万人染病而死。李隆麒从长安各大寺院请来僧人念经,为百姓民伕们超度亡魂,最后一把火烧成灰烬,断绝瘟疫流行的种子。白鹿原上的集体火葬,持续七天七夜,整个关中平原全被黑色雾霾笼罩。长安城中居民都闻到一股浓浓的尸骨气味,贵妇人出门行走半日,头发里会洗出二两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