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在李成梁离开后,并没有让张居正离开,而是和张居正沟通了禁聚徒讲学和南衙追欠之事。
“戚帅在辽东大捷的消息传到了南衙之后,追欠的事儿,便有了巨大的进展,根据土地持有的数量,田亩数在七百顷以上的豪奢户,均摊了这笔追欠。”
七百顷,等于七万亩田,这是权豪中的权豪。
稽税的成本是极为高昂的,问小民苛责,根本收不到几厘的税,催缴票催缴的人力物力,都需要钱,而南衙、浙江、江西、福建等地共计欠了234万两白银的税赋,除去稽税成本,运抵京师的将会有193万两。
这这笔钱,会有78万两白银,对京杭运河进行疏浚巩固。
正如万士和说的那样,漕粮不再河运,而是海运,不代表着京杭运河这条大明的大动脉停止了跳动,相反,它会变的更加繁荣。
漕粮的运送入京,会十分耽误河运的运力,漕粮过道,商舶通通避让,一年就要搞两次,这对,严重影响了大明运河两岸的生产和生活。
海运,就是大明朝的一次尝试,这一次是张居正当国,哪怕是船全翻了,也要继续改良船只,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聚徒讲学这件事,张居正认为,借着所谓言路通畅,天下大治的名义,放任那些摇唇鼓舌之徒,放任奸猾之辈,肆意诋毁朝廷,而不加约束,终究会自食恶果。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
不用朝廷官式讲学,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谭废业,一定会开请托之路,姑息之弊必然蔚然成风,各地的提学官,要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各地按察司、巡按御史也要劾奏;游士人等,聚徒讲学,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政策了,整饬学政,张居正是非常认真的在办这件事。
“金银钱,先生说要在年底之前,这眼看着就年底了,是否已经造好了?”朱翊钧问起了金银币的制作。
得到了大明金银皇家工艺的加持,宝源局的御制银币正在如火如荼的改良着工艺。
大明皇家工艺,可以将金丝拉到一厘(0.314毫米)的精度,而且是分毫不差,朱翊钧带的金丝翼善冠就是这种工艺,皇宫的工艺是轧拉,而宝源局的工艺是铸造,铸造出来的银钱,实在是太多孔洞了,是无法满足大明朝的钱币需求的。
李成梁下了朝,第二天就出现在了会同馆驿,开始代表了辽东跟布延开始谈判。
土蛮汗仍然存在一种幻想,那就是辽东的李成梁部,和他们土蛮的属性是一致的,都是山大王,是可以沟通的,是可以和大明西北方向一样,晋党和俺答汗沆瀣一气,而辽东和土蛮蛇鼠一窝,大家好说好商量,一起坑朝廷的钱。
这也是朝廷的看法,朝廷对辽东的局势,处置时,都是非常谨慎。
土蛮、朝廷都认为李成梁具备了藩镇化的基础,但是从来没问过李成梁的想法,问辽东军兵百姓的想法,辽东是大明的辽东,万历三年十二月的时候,这是一个事实,李成梁只是大家都认可的能带着辽东军兵打胜仗,保护辽东百姓耕地的大明将军。
李成梁是大明将军,但凡是有办法,李成梁是绝对不会造反的,甚至是养寇自重,在大明,武将造反太抽象,太不现实了。
布延满含笑意的见到了来谈判的李成梁,李成梁右肘后摆,急走向前,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身体重心稍微下移了些,拳肘肩腰一起动,一记炮拳,直接砸在了布延的脸上。
“嘭!”
这一拳势大力沉,若非李成梁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就这一拳,就能把布延直接打死,他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
布延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变得错愕,而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脑袋嗡嗡的尖啸着眼前一片漆黑,漆黑立刻变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白和金色交汇,躺在地上的布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挨着这一拳,理由是什么?
两个亲兵拿起了一张长条凳,凳腿卡住了布延的脖子和一条腿,这两个亲兵摁住了唯一能活动的脚,大声的说道:“大帅请坐。”
李成梁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长条凳上,踩住了布延的手。
布延的怯薛护卫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弯刀,底气不足的看着李成梁,而李成梁的亲兵拔出了腰刀,双方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李成梁坚决执行陛下的命令,陛下说要打一顿就打一顿。
“听说你爹要跟大明约为叔侄之国?”李成梁看着布延,语气格外的阴森,他拿出了一把匕首,在布延的脸上划动着,放在了布延的脖子上说道:“说话。”
布延根本不敢动!
他的视界恢复清晰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头猛兽在自己身上,那把刀的冰凉感,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布延知道,只要自己回答的不对,李成梁一定会杀了他。
李成梁有这个胆子。
“没有,大宁卫打了败仗,不这么说,速把亥就该杀到金顶大帐了,所以才只能这么说,万万没有。”布延看着李成梁那张脸,惊恐无比的回答道。
布延说的是实话,土蛮汗这么说,也是为了内部稳定,还叔侄之国,俺答汗耀武扬威,跟大明打了十几年,最后捞了个王爵就美滋滋了,还叔侄之国,土蛮汗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马吗?
如同谭纶猜测的那样,土蛮汗的部族之间的矛盾,比大明朝廷和地方之间的矛盾要剧烈的多,土蛮汗不这么说,土蛮诸部分崩离析就是迟早的事儿。
“记住一句话,君辱臣死,你们羞辱天子,就是在羞辱整个大明,日后放狠话再拿陛下说事,我就亲自领兵,捣了你们的老巢。”李成梁对于放狠话能够理解,但是再拿天子说事儿,李成梁决计不会打一顿结束。
大明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尊重武夫的皇帝,上一个比较尊重武夫的还是武宗皇帝。
虽然和张居正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可是陛下对武夫的尊重不一定完全是张居正的教育,比如缇帅朱希孝、戚帅教皇帝武术,皇帝将武夫视为老师,也是要欠身行礼;而且陛下每天吃一个硬邦邦的光饼;永定毛呢厂的毛料优先供给军用等等,这种尊重,让李成梁有些迷茫。
皇帝啃光饼,李成梁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所以,放狠话再放到皇帝这儿,那就不能怪他李成梁不客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布延忙不迭的点头回答,李成梁以前不这样,对土蛮汗的使者虽然算不上礼遇有加,但还算客气。
但现在这见面,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开打。
李成梁这才站起来,不屑的说道:“告诉伱们,没有陛下的敕命,辽东不会往土蛮汗贩运货物,一根毛都出不了长城,我李成梁说的!”
“你要谈就跟朝廷好好谈,不谈就战场上打过,打又打不过,嘴又硬的很,叽叽歪歪的跟大明的文臣一样。”
布延躺在地上,怀疑人生,他是草原人,不是文人墨客,泄泄沓沓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
李成梁真的把布延打了一顿,这是一种政治表态,他送了皇帝那么些礼物,主要就是询问,皇帝啊,咱老李在辽东是跟土蛮北虏、建奴们打的你死我活,还是虚与委蛇,你好我好一家亲?你皇帝给个准话。
皇帝很明确的表态了,土地朝廷要,铁矿朝廷要,皮草朝廷也要,全都要。
“大明能不能退出大宁卫?”布延试探性的问道。
李成梁又举起了拳头,嗤笑一声说道:“我要是土蛮汗,现在就过大鲜卑山的山口,我宁愿跟俺答汗打,也不跟戚继光为敌,也不看看那是谁。”
“吃进肚子里的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土蛮压根就不想谈,没事,接着打就是了。”
李成梁看了一圈,转身离去,他不是来和谈的,他就是来打人的,打人就是表态,他打完就走,没有任何的留恋。
是夜李成梁收到了一份请帖,来自张居正的,但是张居正邀请李成梁不是去全楚会馆,而是到了全楚会馆旁边的一家宴宾楼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的买卖,冯保打理。
李成梁点检了一千两黄金,还不是白银,来到了燕兴楼,这一千两黄金分成了两口箱子装着。
“元辅先生,这位是?”李成梁看着面净无须的人,有些疑惑,这像是宫里的人。
张居正笑着说道:“冯保的义子徐爵,燕兴楼他打理的。”
李成梁心里松了口气,自己准备的一千两黄金,得亏分了两口箱子,否则还不够用呢。
“抬上来,元辅和冯大伴,一人一口箱子,酬谢元辅为武夫张目奔走。”李成梁诚意十足,一出手就是黄金,若非徐爵在场,这一千两都是张居正的。
李成梁认为,这个宁远伯和世券,都是张居正的决定,因为眼下陛下未曾亲政,那做出决策的必然是元辅,既然给爵位给世券,那就不能没有任何表示,不表示一下,日后谁还给武夫说话?
张居正笑着说道:“我不能要,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
张居正说的是得罪高皇帝,而不是当今陛下,武功封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他要是以元辅的身份收了李成梁的金银,那他就是羞辱高皇帝制定的武勋恩赏的规矩了。
“咱家也不能要。”徐爵摇头说道:“收了这口箱子,回宫就得被老祖宗沉井,老祖宗二祖宗撕扯的厉害。”
李成梁迷茫,金灿灿的黄金也没人要了?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出自《明史纪事本末补遗》。这是张居正拒绝李成梁贿赂的原话,张居正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求月票,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