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办就是工匠里的大把头,十人一队算一个把头。
“见过大司寇。”总办陈德柱站在官厂牌楼下,看到王崇古的车驾停稳,哐当就跪下了。
他以为下狱坐罪必死无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陈德柱不仅出狱了,还继续担任总办,陈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摆了摆手说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后你可不能再跪了,本来官厂多事,就是满脑门的官司,你日后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里去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诚不欺我啊。”
“是。”陈德柱听闻只好站起来,颇为恭顺的说道。
王崇古顺着中轴阔路一边走,一边问道:“高温补贴发下去了吗?这个钱若是被问出来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进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钱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积,找厂外苦力处置,这个账不好对账,包揽差事的大把头,就会搞一些小动作,只要成本上,不超过自己处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听之任之,但是有些钱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这个高温补贴,这可是用命换来的钱。
朝廷每月都会派缇骑风闻言事,这要是被问出来,王崇古、陈德柱,官厂内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贪墨钜万,最后在碑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这方面,王崇古对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认可的。
“这钱拿了,匠人们怕不是先敲我脑袋咧。”陈德柱满脸堆笑的说道:“这有的钱拿了,匠人忍了,答应给的不给,一把子力气的匠人,真的会杀人的,老实人发脾气,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对陈德柱的话,非常认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王崇古对于信实的理解,和张居正又不太一样,在他看来,信实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这一点和他一贯以来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应给高温补贴,不给了,却还要歌颂困难,那匠人真的会发脾气的,陈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诺,答应的条件不给,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这人心头的火,累积起来,量变成为质变,就是天倾地覆。
朝廷给了任务,我做好了,朝廷给恩赏;做不好,朝廷给威罚;朝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人就更加努力干活,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现实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给边军吃饱了,边军就能守住关隘城池,给边军半饷,就能杀穿贼人,但往往答案是边军饥肠辘辘。
王崇古端着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弄好了吗?”
“弄好了。”陈德柱赶忙回答道:“已经用上了。”
“去看看。”王崇古径直走向了洗羊毛的工场,这里因为需要加热,所以夏天的时候,真的能热死人。
九月其实已经进入了深秋,秋老虎已经只有最后一点力气逞凶,但是这个羊毛工场里,依旧是跟蒸笼没什么区别。
“39度,嗯,不错不错。”王崇古走进去就出了一身的汗,来到了温度计前,读出了温度,39度的室温,依旧很热很热,但也不是一个热死人的温度了。
工场里风一阵又一阵,这是王崇古设计的羊毛清洗工场的空气循环系统,这一套系统包括了水排、鼓风机和水帘墙。
水帘墙是特别烧制的砖瓦,抽出的井水洒在瓦墙之上,冷却瓦墙的同时,一共七个水排组成的鼓风系统,水车带动轮毂转动,轮毂带动风叶,将瓦墙上的水汽吹到整个工场之中。
这不是王崇古一个人的发明,是工场里工匠们集思广益的结果。
比如水帘墙是从养猪的猪舍那学来的,多一个水帘墙,温度能低8到10度,比如这个水排和鼓风机则是从兵仗局那里得来的,而水排和鼓风机的鼓动,则是利用了朱载堉发明的曲柄。
而这些让工场里的温度降到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
“陈实功和李时珍两位大医官过来看过了,说那三人其实是被憋死的,不是被热死的,就是水汽太重,通风太差导致,让我们官厂一定留心。”陈德柱见王崇古对工场的新设备很是满意,就又解释了一句。
“这些工匠的亲眷还有没有来生事了?”王崇古走过了一个个的羊毛池,询问着。
陈德柱十分肯定的说道:“听说要孩子能到官厂学堂读书,就不再生事了。”
官厂学堂,是王崇古仿照葛守礼全晋会馆家学堂,搞出的学堂,就是教人读书写字算数,一共就读六年,也就是启蒙,之后就看家里是否培养了,学成之后,可以继续到官厂里做学徒,也可以谋求考取功名。
学堂只对官厂内的匠人子弟招生,不需要太多的束脩,读书的条件非常简陋,连识字的书,也是一年一收回,收回来,给学弟学妹们使用。
官厂学堂也收女子,厂里面的织工大部分都是女子,父母都在官厂做工,这孩子只能满街乱跑。
王崇古原来只打算弄个地方,让这些满街乱跑的孩子有个安置的地方。
他的初心可以说非常功利,他就是想把这些匠人子弟的孩子都圈起来,别跑没影了,父母去寻找,耽误生产,耽误生产,这不是耽误赚钱吗?
他的动机就是多赚钱。
结果,报名的太多了,王崇古只好把自己的人脉发动起来,找到了一批教习,这官厂学堂算是办了起来,第一年交回来的书,让王崇古感触极深极深。
交回来的书,全都是完好无损,甚至可以称之为崭新,不是工匠子弟们不好好读书,相反,他们非常珍惜每一本书,每一本书都包着封皮,里面没有任何涂抹。
在万历四年这个年代,能读书,最少也是个寒门,寒门也是有门第的,家里连个门槛都没有的工匠们,能让孩子读书,那是王崇古王大善人大发善心,所以,这工匠学堂里,从父母到孩子,对书很上心,保护的很好。
王崇古走出了羊毛工场,又对陈德柱交待了一下这个要定期维护,再热死人了,没人能兜得住。
“大司寇,这是匠人的家眷们送来了礼物。”陈德柱拿来了一个单子,上面写着一堆的东西,王崇古看完眉头紧皱的说道:“都退回去,官厂本就是聚敛之地,若是我拿了,明天都得进天牢去。”
陈德柱一脸为难的说道:“大司寇,还真的拿,匠人们最近询问的事儿比较多,若是不拿,人心动荡。”
王崇古察觉到了陈德柱话里有话,面色冷厉的说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
“听说官厂学堂给大司寇带来了不少的麻烦?”陈德柱选择了实话实说。
匠人们的消息虽然不算灵通,但是也听说了朝中的事儿,热死了三个人,王崇古就被攻讦,而这官厂学堂也是被攻讦最多的地方,匠人们不免有些担心,这工匠学堂若是办不下去了,孩子们去哪里上学?
官厂学堂兴教化,王崇古也要被骂?
是的,官厂带有原罪,只要是官厂的一切,都应该被批判,况且这个学堂还收女学生,女学生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大家闺秀才能有的待遇,等闲百姓人家的孩子,这女子哪个不是不多大就去田里帮着捡麦穗,帮忙施肥种地?
言利已经很可耻了,可是你王崇古还要聚敛,那是陷主上于不义,陷天下于穷困。
这个逻辑思维这样的: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敛始,盖上好聚敛,则兴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剥民财。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穷也。
所以王崇古是兴利之臣,主上好聚敛,作为臣子非但不责难陈善,面斥皇帝的过错,反而助纣为孽,王崇古早就已经变成了坏事做尽的奸臣了。
官厂学堂被广泛反对,还是因为王崇古奉命整饬天下六十四学院,导致的风力舆论的压力。
这拿,就是苛责小民,是受贿,这不拿,官厂人心动荡,畏惧学堂被取缔,人心惶惶;
这官厂、官厂学堂,办就是聚敛兴利;这官厂、官厂学堂不办,就是违抗圣命。
做点事,就是这么的难。
“唉,就拿一筐鸡子吧。”王崇古拿了,拿了一筐鸡蛋,他终于理解,为何侯于赵在平虏堡到彰武垦田,明知道可能会被弹劾,还是拿了百姓的瓜果蔬菜。
人心齐,泰山移。
人心若是散了,那百事无成。
“朝里的事儿,厂里的匠人们就不必担心了,风雨要淋也是淋到我身上,淋不到他们身上,安心做事就是,把账本拿来,我看看。”王崇古让陈德柱不用担心朝中的风力舆论,官厂近万余人,官厂周围以毛呢为生的数万人,都在他的肩膀上扛着,他不能倒下,更没有退路。
王崇古盘完了账目,九月精纺布六百匹,粗纺布一万八千匹,计利99240两白银。
王崇古一个月就分成一万两的白银,他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算,如果这么下去,官厂一年的利润很快就要超过一百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朝廷和三娘子商谈了马价银,缩减掉的开支,正好用于京营的扩军。
王崇古思前想后,从官厂支取了五千两白银,他让四个人抬着银子放进了车里,向着京师而去。
他带着白银敲响了全楚会馆的大门,他打算按照过往的路径依赖,求告托庇到元辅这里,请张居正帮忙。
自从张四维那个倒霉玩意儿被送到解刳院后,要瓜蔓王崇古的声音,不绝于耳。
王崇古的压力真的很大。
元辅,看在能赚钱的份上,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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