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北宋末年,完颜宗望从北古口、山海关南下,攻占幽州,就是今天的京畿,而后转战千里,一个月的时间,就到了开封城下,索赏而去,而后完颜宗望班师回朝,挥师西进,与完颜宗翰合兵一处,共击太原,击破太原,意味着大宋西军,无法到开封驰援勤王,自太原城破,北宋则大势已去。”
“比如靖难之役,洪武三十四年冬,成祖文皇帝挥师南下,也是一路未曾攻破坚城,三十四年冬,至直沽镇,也就是现在的天津卫,而后行军至沧州,一路绕开了德州、临清,直扑东昌府,次年二月,直扑徐州,攻破徐州渡河后,灵璧之战后,成祖文皇帝大业已成。”
“这种绕开关隘城池的做法,有很多苛刻的条件,只要一条没达到,就会战败。”
朱允炆在大明漫长的历史上,一直是不被承认的,对朱允炆的称呼是建文君,而对朱允炆的后人统一的称呼是建庶人,朱允炆不被承认具体体现在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被洪武三十二年到洪武三十五年所替代。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欲言又止,开口问道:“既然讲筵,不必顾忌。”
戚继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开始开口说道:“土木堡天变后,也先派英宗皇帝亲信宦官喜宁,假传圣旨,诈开内三关之一的紫荆关,破关后,迫不及待的进入了大明的京畿。”
朱翊钧面色稍微变了变,怪不得戚继光想说又没法说。
土木堡之战,大明堡宗皇帝,打的实在是太丑陋了,戚继光都不知如何开口,但是讲军事,戚继光不得不讲这个案例,离得近,教育意义浓重。
“宦官喜宁破紫荆关,宦官难道还能换个主子不成?”朱翊钧把戚继光想说,但是没说出来的话讲了出来。
喜宁到底是瓦剌太师也先派出去的,还是堡宗派出去的?显然,大明的臣子们也都非常清楚,宦官是没办法换主人的,堡宗自己亲自到宣府、到大同、到京师叩门的事儿,被堡宗的亲儿子明宪宗记录的明明白白。
这话,没人敢接。
堡宗简直是大明皇帝的地板砖的存在。
戚继光继续说道:“也先入关后,分兵两路,一路进逼居庸关,一路进逼京师,显然,也先很清楚,绕开居庸关的做法,会让他非常的被动,但是指挥同知赵玟和兵部右侍郎罗通,守住了居庸关,京畿守备森严,于少保、石亨、范广等人,亲率军伍出城拒敌,也先本部鏖战五日,无法攻克,只能退兵。”
“再不退,怕是要被大明军给整个吃下了。”
“也先退兵,至清风店被石亨伏击,险些丧命,只能狼狈逃跑。”
“也先刚刚大胜大明京营,士气如虹,手握英宗皇帝这个筹码,而大明则是京营精锐尽丧,时只有两万两万老弱病残,也先绕开居庸关的行为,是他心急了,如果他攻破了宣府、居庸关再入关京畿,战争的胜负,尚未可知。”
“绕开关隘作战,可以视为军事冒险,而任何的军事冒险,都是将大明国运放到赌桌上赌。”
“十赌九输。”
“成吉思汗那时候进攻金国,就曾经从紫荆关入关,围困金国京畿,还攻破了居庸关,仅仅因为当时的宣府还未攻破,镇守居庸关的大将神箭哲别,劝成吉思汗退兵,成吉思汗听从哲别谏言,放弃所有占领城池,撤回了草原。”
“三年后,哲别攻破宣府和居庸关,从此以后,金国则完全处于成吉思汗的铁蹄之下了。”
戚继光判断也先是心急了,因为成吉思汗就干过一次,绕开关隘作战,是一种很冒险的行为,强如成吉思汗,都不敢冒险的事儿,也先选择了冒险,土木堡的大胜,也遮蔽了也先的双眼。
朱翊钧看着堪舆图,听懂了戚继光的讲解。
你若是足够强,自然可以千里奔袭,如果不够强,还是老老实实的敲掉一个关隘是一个,脚踏实地,步步为营。
“绕开关隘作战,需要几个前提?”朱翊钧将问题绕回了最开始戚继光提到的绕开关隘作战的前提条件。
“条件很多,其实归根到底就一个,敌人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意志,就可以长驱直入了,但凡是敌人仍有抵抗意志,则不能成行。”戚继光没有拆分开来一二三点,而是选择了直接总结。
抵抗意志,只要还有抵抗意志,绕开关隘、城池的做法,都是极为愚蠢的军事冒险。
戚继光真的很感谢皇帝,万历年间作战,从来没人督战催促,朱翊钧去信,也是作为弟子,汇报自己的习武进度,偶尔唠叨朝堂,从不催促戚继光,也不指挥。
这对戚继光和李成梁这样的将领而言,那就是天大的幸运!
军事天赋这种东西,就是老天爷赏饭吃,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皇帝坐在数百里之外的京堂,胡乱指挥,真的能要了军将们的命。
宋太宗赵匡义就喜欢搞阵图指挥,什么时候驻扎到何处,遇到敌人摆什么阵法,哪怕河流改道,驻扎到河里也不能变更,给老赵家打仗的武将军兵,那都是倒血霉。
“如此。”朱翊钧点头说道。
“戚帅以为,侯于赵所言之事,是否能行?”朱翊钧问起了戎事,塞外坚城,要不要建。
“臣在隆庆二年,就曾上奏言觅塞外良地营建营堡坚城,一、可训练骑兵;二、可与北古口互为犄角;三,进可攻退可守一如今日之大宁卫。”戚继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早就比侯于赵早了近十年提出了这个提议。
戚继光抖了抖袖子,拿出了一本泛黄卷了边的奏疏,这是他当年的原本,最后被否。
这不是奏疏,是戚继光心中的意难平。
谭纶也有一本,是复套,俞大猷手里也有一本,是大明水师,殷正茂也有一本是铸钱,海瑞也有一本,是治安疏。
这是大明忠君体国大臣的意难平。
“为何一直没建呢?”朱翊钧看完了戚继光的奏疏,奏疏上就只有一个红色的×,虽然这个×已经褪色了,但是格外的刺眼。
“没钱没粮没人。”戚继光言简意赅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财用大亏,就是戚继光有一万个好主意,不也是镜花水月吗?
朱翊钧财大气粗的说道:“戚帅,咱大明现在啊,有钱了!”
“修!”
朱翊钧摸出了朱笔,在侯于赵的奏疏上批准下章内阁准备修城之事。
“戚帅可有良址选择?”朱翊钧准许之后,发现侯于赵奏疏里没有具体的位置。
戚继光将手中的长杆点在了一个位置,笑着说道:“陛下,这里四通八达,易守难攻。”
戚继光这是早有准备,来偷袭他这个十五岁的小皇帝,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就等着朝中有这种风力,戚继光点的位置,在堪舆图上叫热河,就是后世承德的位置。
“进可攻退可守,可俯视关内,外控北虏各部,中枢锁钥之地。”戚继光开始阐述自己为何选择热河的原因,这里依山傍水,建城易守难攻,而且还可以对北虏各部施加影响,而且占了地盘绝对没有亏的道理。
土地作为大明最大的生产资料,即便是不能种地,也可以放牧,还有林木资源、煤炭等等,大宁卫刨除掉盈利的桃吐山,其他的地方,即便是仅仅放羊,就可以自负盈亏了,就是精算,也不能说大宁卫入不敷出。
戚继光思索了片刻俯首说道:“陛下,臣听闻,热河周围有金矿,夜不收曾经从塞外带回过成斤的金锭为证。”
在塞外建城,还需要一点的诱惑,而金矿,毫无疑问是一个极好极好的顶级故事。
其实热河附近还有铜矿、铁矿、紫砂矿、磁铁矿、石灰岩等等,但是相比较之下,用金矿去讲故事,显得更有说服力。
“啊,这后世笔杆子们,要怒斥朕为了黄金修建了城池,随他们说去吧,下章工部督造便是。”朱翊钧笑着说道。
戚继光仍然要讲解戎事,戚继光不是要把陛下培养成用兵如神的猛人,而是培养成一个可以看得懂塘报的君王,这些军将为何在前线会这么做,陛下得看得明白,才不会被蒙蔽。
戚继光又讲了几个案例,比如魏灭蜀,邓艾就绕开了剑门关,取阴平小道,灭亡蜀国。
关隘是周围几百里范围的路都不好走,自然而然的形成关隘。
关隘截断的是粮道辎重。
绕关的就代表着必须要就食于敌,精兵可以绕路,但是粮队辎重,如何绕路?如果敌人的抵抗意志仍然顽强,无法就食于敌,就会死于哗变。
更加简明扼要,就是不拔外塔去对方野区逛街。
所以,在热河建城,战略意义重大,而这次从大宁卫进军全宁卫,即便是无法驱赶土蛮汗,如果这座城池建设妥当,也能令北古口的防务变得轻松简单。
修城,朱翊钧以为会比较简单,但是万万没料到,做起来非常的困难,首先督办的人选,就是选了又选,最后谁提议谁办事的准则,就到了周良寅的手里。
吕调阳和王崇古,倒是想促成此事,钱大明有了,粮大明也有,唯独没有人。
是的,没人。
想要吸纳流民,就要打着分田的旗号,可是那地方,没有田不说,也没有驿路。
从喜峰口到大宁卫再到广宁这条驿路在元时就已经修好,到了洪武年间翻修了一遍,一直到景泰年间,大宁卫的驿路都在修葺,即便是天顺末年,大宁卫丢了,但是这路上还是有行商在行走。
可是从北古口到热河这个地方,没有旧驿路,一个穷的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个穷的连耕地都没有的地方,怎么吸引流民前往?拉壮丁,征劳役。
但是这和大明眼下民为邦本,善待小民的风力舆论不符,没人敢违背政治正确,冒着天下大不韪,干这种拉壮丁的事儿。
人从哪里来,就成了困难的事儿。
朱翊钧发现,对于大明而言,可耕种的土地,似乎比黄金更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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