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王员外弹劾的这几件事,没有一件是对的,他是今岁六月入京为员外郎吧,官位较低,知之不详,甚至不甚了解这吏部铨选,连职官书屏下的底册都不太清楚,所言之事,多为捕风捉影、管窥蠡测之事。”朱翊钧在王员外的奏疏上画了个叉。
这本奏疏之所以拿到廷议上来,是因为王用汲弹劾万士和这个吏部尚书任人唯亲,有言张居正之过的嫌疑,所以让皇帝判断下,他到底有没有指桑骂槐。
王用汲还真的没有指桑骂槐,因为他对吏部的运作还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吏部之前主事的实际上是张居正,而不是万士和,这种刚刚入京的外官,入京之后一个月,都会上这么一本奏疏,邀名待时的投机之举。
这些外官之所以要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博誉一时,获得一个不畏强权的美名,这样就能混个清流的美名,通常都会寻找六部明公和阁臣为目标。
这都是惯例了,六部明公和阁臣早就挨骂挨到麻木了,多数都懒得理会,王用汲弹劾万士和,就是挑了个软柿子,这朝里六部,除了郭朝宾,看似只有万士和最好欺负。
“既然不了解,让这个王用汲到吏部来吧,大司徒以为呢?”万士和其实一点都不好欺负,他直接选择了眦睚必报,直接问户部要王用汲到自己的治下来,让这个贱儒知道一下花儿为何这样红。
实在是最近一批外官都拿万士和当软柿子捏,万士和也要抖擞一下,耍一耍官威,能混到六部明公这个地位的,哪个是好惹的?
有什么样的君王,就有什么样的臣子。
“那就让他去吏部吧。”王国光选择了放人,其实很简单,张居正走后,廷臣的威严受到了挑战,之前攻讦张居正的风力舆论,受限于言先生之过者斩的金口玉言,开始向下转移,而且弹劾的风力舆论越来越多。
这廷臣的威严,自然由廷臣守护。
朱翊钧一言不发,他的选择是,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廷议之后,朱翊钧开始了每日的讲筵,把小潞王给叫了进来上课,先考校了昨日的课业,而后开始了今日的授课,最后留下了作业,算是结束了今天的讲筵。
朱翊镠的午膳不在慈宁宫,而是在文华殿,跟小皇帝一起吃,主要是讲筵结束就到了用膳的时间。
“约束你极为严格,但是这孤儿寡母坐江山,本就不易,你怨就怨吧。”朱翊钧用了午膳,总觉得朱翊镠最近这眼神不对劲儿,他本以为朱翊镠在怨他管得宽,管得多,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抵都有叛逆期。
“哥,我不怨哥的约束。”朱翊镠放下了手,眉头紧蹙的说道:“母亲总是将包子馅儿留给我,把包子皮吃下,我其实不愿意跟母亲一起吃饭。”
朱翊钧和朱翊镠是亲兄弟,但是两个人对李太后的叫法并不相同,朱翊钧喊娘亲,朱翊镠喊母亲。
因为朱翊钧要继承皇位,所以朱翊钧要喊隆庆皇帝的正宫皇后陈太后为母亲,这其实算是过继,在法理关系上,陈太后才是朱翊钧的亲娘,算是为了遵循祖宗成法的一种折中之法。
当然实际上,亲娘就是亲娘,陈太后很少管朱翊钧的事儿,多数时候,都选择相信。
朱翊镠面色极其复杂,甚至带着几分怜悯的说道:“其实我不羡慕哥,哥这个皇帝做的委实是辛苦了。”
朱翊镠想到那些歪瓜裂枣的画像,就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礼部这帮大臣真的是什么钱也敢伸手,这给皇帝找媳妇,也敢找那种模样,委实是让朱翊镠胆战心惊,李太后在慈宁宫,发的火,差点把屋顶的琉璃瓦给掀了。
李太后对朝中大臣非常敌视,这可不是冯保嚼舌头根就能嚼出来的,还是大明朝臣们一次又一次的表现,让李太后对朝中大臣的刻板印象逐渐加深。
“你还可怜朕?!朕可是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朱翊钧直接被气笑了,这孩子,居然怜悯他这个皇帝。
还有没有天理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回到明朝当皇帝,广开后宫,不是开不了,是开出来也是歪瓜裂枣,礼部卡吃拿要一轮,宫里的老嬷嬷和宦官们卡吃拿要,那遴选出来的秀女,大抵就是普普通通而已。
张程干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只落了个罢免永不叙用的惩罚,这已经是都察院总宪海瑞尽力之后的结果了。
因为这是张程为了不让皇帝沉迷于女色,荒诞朝政做出的最大努力。
自古就有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妲己误国,沉迷女色几乎是所有亡国之君的共同特色,所以为了大明,只能选些长相平庸之人。
任何时候,都不要小看风力舆论的威力。
朱翊镠最大的梦想就是皇帝哥哥在前面冲锋陷阵遮风挡雨,他这个弟弟在后面享清福,万国美人,可是他毕生所愿。
至于皇位,他是有些抵触的,朱翊镠怎么看,都不觉得在大明当皇帝好过当亲王,他甚至希望皇帝能够早日大婚,赶紧生出太子来,他好就藩花天酒地去。
“胸无大志。”朱翊钧看出来了朱翊镠的想法,只能摇头,太子没有确立之前,这个不省心的弟弟,就是大明皇帝位的第一继承人,大明储君。
朱翊钧没有放任朱翊镠离开,而是带着他去了京营,朱翊镠习武不久,所以去京营也是到武英楼去,在武英楼用千里镜看热闹,感受京营氛围。
给朱翊镠开筋的事儿,是朱翊钧亲自做的,这老小子哭到几近断气,真的太疼了。
操阅军马之后,朱翊钧并没有回宫,而是到了朝阳门,朝阳门外是草市民坊,城外连绵数里都是民舍,一眼看不到头,朱翊钧很喜欢到朝阳门来,每次看到各家炊烟袅袅,都让朱翊钧知道自己做的事,不是无用功。
“那个大锅里昨日熬煮的茶叶,一锅放半斤的糖,再加上半斤的盐,然后放到木桶里,给通惠河上的纤夫取用,纤夫们大约五更天就开始干活,一直到晌午的时候,四文钱买一瓢这个茶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扫去一身的疲惫。”朱翊钧介绍着朝阳门外的种种生活。
茶叶完全没什么讲究,朱翊钧专门让缇骑去问过,就是什么茶叶便宜用什么茶叶,半斤方糖半斤盐一大锅茶水,就是人间至味。
至于糖,也是那种杂质很多的红糖,就带着点甜味。
“好喝吗?”朱翊镠非常感兴趣的问道。
他的皇帝哥哥吃的饭大多数都是民间美味,可比光禄寺的饭好吃的多,这也是朱翊镠愿意跟着朱翊钧吃饭的原因,李太后礼佛,吃的比较清淡,以素食为主,朱翊镠喜欢吃肉,不喜欢吃素。
“你自己尝一尝就知道了。”朱翊钧让张宏去买了两碗。
朱翊镠一入口,就是嘴角抽动,眼睛瞪大,一股茶叶的苦涩、杂糖的淡甜还带着咸味儿,让朱翊镠差点没一口喷出去。
朱翊钧灌了一碗,这味道很怪,但是他的胃不刁钻,这玩意儿有盐分,对于操阅军马的朱翊钧而言,能够快速补水补糖补盐,就是上等佳品。
“这什么味儿啊!”朱翊镠喝了一口就不愿意喝了,他真的受不了这个味儿。
“马尿。”朱翊钧看着朱翊镠想吐却只能咽下去的表情,就是一阵乐,解释道:“和马尿一个味儿,缇骑确认过,咱大明有一种斥候,就是墩台远侯夜不收哨的斥候,他们深入虏营探闻情报的时候,有的时候没水,就只能喝马尿。”
“这个东西,和马尿一个味儿。”
“墩台远侯夜不收吗?我听说过,但是没见过。”朱翊镠听说过这些一到秋天就去草原上放火,防止胡虏南下的夜不收,大明和北虏互相折腾了两百多年了,北虏南下,夜不收烧荒。
夜不收创建于景泰二年,由镇朔大将军、宣府总兵、昌平侯追封颖国公的杨洪在宣府创建,至大明灭亡,夜不收始终活跃在扛敌的第一线,死伤极多,没办法的时候,夜不收真的喝马尿。
“没见过?”朱翊钧看着朱翊镠,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缇骑,大声的说道:“夜不收出身出列,让咱们潞王殿下,好好看一看。”
随行的缇骑近半数都站了出来,这些全都是夜不收出身的缇骑,专门负责皇帝出行时候的安全。
朱翊镠吓了一大跳,他瞪着眼看了半天,才惊讶的说道:“不是说夜不收都是三头六臂,腾云驾雾,飞檐走壁,上天下海无所不能吗?”
“胡说,都是人而已。”朱翊钧摸了摸朱翊镠的脑袋,十分郑重的说道:“他们做的事儿是神仙才能做到,但是他们是人,上次朕出宫杀的那个陈友仁,就是诋毁戚帅东征平倭的那个家伙,遇到这样的人,杀就是了。”
“镠儿,你记住了,想要颠覆咱们老朱家的江山,先要诋毁这些英雄,把这些英雄变成不完美,而后从不完美变成有瑕疵,再从有瑕疵,变成瑕不掩瑜,再从瑕不掩瑜,变成无恶不作,把这些英雄消灭了,老朱家的江山啊,就没了。”
“用岁月以史书,曲解英雄,就是在谋反,哥若是不在了,遇到这样的人,就亲自动手杀了他,知道了吗?”
“记住了。”朱翊镠印象里,哥哥真的很少如此郑重的叮嘱,他虽然不懂,但是一定会那么做。
皇帝是很危险的,皇帝就去西山看了下老师,就弄出了那么大的乱子来,自己的哥哥有可能会出现意外,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朱翊钧和朱翊镠一直待到了漫天星光的时候,才准备回宫。
“那是什么?”朱翊镠呆滞的看着西南方向,惊讶无比的说道。
两个人刚刚抬脚,就眉头紧蹙的看向了天空,天宫西南方向,亮起了一道苍白色,长数丈,气成白虹,由尾、箕越斗、牛而去。
“大彗星。”朱翊钧吐了口浊气,看着天穹中的那颗闪耀的而来,带着长长尾巴的彗星,面色凝重至极。
如果仅仅是单纯的彗星也就罢了,刚刚西山才发生了袭杀之事,这大彗星的出现,仿佛宿命一样,天人震怒示警,国有妖孽。
“真的是每一天,都不让人省心啊。”朱翊钧负手而立,看着那颗彗星出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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