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事要过廷议,是张居正在陈五事疏里自己给自己套的缰绳,而现在这是张居正重要的政治遗产,就以马自强上奏考校矛盾说和算学之议,在过去,陛下可以直接绕开廷臣推行的,现在还预先让廷臣们知晓了。
“崇古下有杀人之子,上事谄媚聚敛之君,固宠持位,鼓余沫于焦釜,餂残膏于凶锋,监察御史陈言平弹劾次辅王崇古聚敛兴利,包庇家人不法。”吕调阳拿着手中一本奏疏疑惑的问道:“杀人之子?次辅不是就王谦一个儿子吗?”
“对,就那么一个儿子,拙荆亡故无再娶,也无外室。”王崇古挠头,无奈的说道。
王崇古就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并无外室所出,家庭构成很简单,女儿嫁给了杨博的儿子,还弄出了僭越金字诰命的事儿,王崇古对儿女几近于溺爱。
“这个杀人之子是何意?”吕调阳完全不明白,这个陈言平到底在弹劾些什么,关键是陈言平语焉不详,在奏疏里都没写明白,就只是说王崇古有个杀人的儿子。
“唉。”王崇古重重的叹了口气,思前想后无奈的说道:“这还不是当初张四维闹出来的事儿?我儿买通了张四维的近侍给张四维下砒霜,就那次张四维被抬到解刳院,陈言平不知从何处探知,弹劾之前,已经找我询问过了。”
张四维还活着,在解刳院里活着,再也不出来那种。
“啊?!”吕调阳瞪大了眼睛,廷臣们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了王崇古,眼神里全都是震惊!
“这!”海瑞一直知道王谦恶贯满盈,王谦那反腐的路子,真的太野了,四处收买。
感情不是陈言平诬告,王崇古的儿子真的买凶杀人了!关键是杀的还是张四维,要知道张四维可是王崇古亲外甥,这真的是心狠手辣。
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王谦买凶给张四维下毒之事,一直是个悬案,又因为张四维逆党的身份,追查不多,其实很多朝臣们都猜测是皇帝直接下毒,但逻辑上又说不通,张四维既然被抬到了解刳院,皇帝只要示意解刳院见死不救就行,结果还是把张四维给救活了。
陈言平探查到此事,完全是巧合,王谦买通那人,正好是陈言平的同乡。
“杨博告诉我,张四维首鼠两端,恐倾害晋党,多有狂悖邪说,我儿在我授意之下,想要一劳永逸,解决隐患。”王崇古选择了自己承担这个骂名,这件事是王谦做的,可他拦下了罪责。
朱翊钧看着群臣惊呆的表情,开口说道:“这事儿,朕是知道的。”
这一个重磅炸弹下去,炸的群臣七荤八素,感情皇帝也是知情的,这案子实在是太炸裂了,群臣都得缓一缓才能接受。
张四维倾覆晋党,朝廷其实对晋党也是有些投鼠忌器,再加上王崇古回去把长城鼎建的窟窿堵了,安置了十九万的失地佃户,朱翊钧也是能忍受晋党的存在,可是出了一个张四维,把皇帝和晋党的矛盾激化到了一个无法调节的地步。
当时晋党面临一个选择,跟着张四维一起行大逆之事,还是杀了张四维这个害群之马。
造反这种事,绕不开一个问题,那便是戚继光,戚继光领着十万锐卒镇守在蓟门,造反就要面对戚继光和他的十万雄兵。
皇帝知道此事,却不追查,那这案子,是查还是不查?
从刑名上讲,买凶杀人,那是大罪,可从朝堂的角度去看,这事儿就完全不能那么看了,要是追究王谦的责任,那岂不是说同情张四维?
陈言平为何不说明白,他可不想弹劾王崇古背上一个同情张四维的骂名。
张四维的名声恶臭,连复古派都觉得张四维的斗争手段,实在是太小儿科了,大火焚宫根本不可取,大明是火德,皇帝压根就不怕火,成祖皇帝迁乔新居四个月,三大殿烧了,武宗皇帝甚至亲手点了乾清宫,世宗皇帝道爷更是两次经历大火。
大明火德,烧是杀不死皇帝的,得落水。
廷臣一下子就有些宕机了,根本没法处置。
“臣约束家人不严,乞骸骨归乡。”王崇古选择了体面,既然这事已经被人知道了,那就致仕好了,现在家里大把的余财,富的王崇古都有点心惊胆战,直接致仕归乡,游山玩水寄情于山水之间。
“不准,当时张四维又没死,此事不必再议。”朱翊钧做了处置,这件事就到文华殿打住,也不用再议论了,再议论,朱翊钧就说自己早就察觉到了张四维的谋逆之心,授意王谦做的,他倒是要看看,廷臣们怎么接招。
有些事的确不适合刨根问底,王谦意欲毒杀张四维,和高启愚南衙应天府乡试之中,出《舜亦以命禹》考题一样,都是不能深入追究的问题,有些事,只能这么稀里糊涂的糊弄过去了。
不能都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呢。
弹劾王谦毒杀张四维,还不如弹劾王崇古阴结虏人,毕竟王崇古和三娘子关系真的不错。
这件事戛然而止,陈言平不是诬告,自然不会有诬告反坐,王崇古致仕自然不准,至于王谦所为,大家都知道王谦是这样的人就是了,张四维干的是谋逆的大事,王谦也是为了自己九族的脑袋。
海瑞上奏请命反贪,而且是常态化的反贪抓赃,按照朱翊钧的想法,直接启动大告发进行反腐,就是父告子、子告父,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只要提供给朝廷就能得到恩赏,可是皇帝的乱命,被海瑞给否决了。
大告发其实很不好用,因为会诬告成风,的确可以找出这些个蠹虫,也容易误伤善类,而且这种手段,会被广泛利用到官场倾轧之中,朝廷本就僵化,效率低下,在倾轧中增加内耗,效率会更加低下,得不偿失。
这个时候,不择手段善于收买的王谦,就是一个很合适的人了,哪怕是重用酷吏,也好过大告发造成的恶劣影响。
朱翊钧最终认可了海瑞的说法。
高拱上了一道奏疏,高拱病了,而且病的很重,挺过了上一个冬天,但是命不久矣,高拱上奏,说的是反贪事儿,高拱最大的政绩,就是反贪,高拱将自己反贪的经验写成了一本奏疏,递交到了朝廷。
高拱还是那个倔老头,他明确的告诉皇帝,隆庆六年他要废掉司礼监,完全是看皇帝不中用,得亏天幸皇帝迷途知返,大明中兴有望。
万历皇帝在隆庆四年就已经出阁读书了,除了识字之外,其他进度堪忧,高拱这都病重了,仍然看不上当初的万历皇帝,不弘不毅的馁弱懦夫。
他还是不认为张居正的考成法除姑息之弊是行之有效的,的确现在朝廷的升转,不再依靠各自的人情,但是现在的升转,完全看他张居正的脸色,你是张党,你就升官,伱不是张党,你就没法升官。
前首辅觉得张居正并没有除姑息之弊,和他包庇晋党一样,张居正在包庇张党,日后张党怕是会和晋党一样僭越主上威福之权,还请皇帝留心此事。
朱翊钧看完了高拱的奏疏,看着吕调阳说道:“朕知道为何先生宁肯弃朕而去,也要去西山丁忧了,先生唯恐高拱所言之事发生,故此执意丁忧。”
皇帝朱批高拱的奏疏,也是此意:卿所言先生亦虑,故执意丁忧致仕以避,卿且安心养病,朕遣大医官前往,大医官医术精湛,且看大明再兴。
高拱不是个佞臣,但是朱翊钧就是不喜欢这个倔老头。
高拱还不能死,他得看着,看着大明中兴,看着大明一点点变好,死也要他死的心服口服才是。
兵部尚书谭纶则上了一道奏疏,说的内容则有点古怪,说到了边方的一件事,叫枕戈待旦,是物理意义上的枕戈。
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脱甲胄,记得把武器放在顺手就能拿到的地方。
这就是九边军兵的老兵会对新兵说的一句话,因为真的很危险。
边防堕,人心玩愒日久,经费乏,尚以虚文塞责,盖其坏非朝夕之积矣,除其弊非一日之功。
谭纶的奏疏提出了一个办法,整饬军备的办法和标准,现在朝廷不再欠饷,边方以营堡推进,则以营堡考成,效则庆赏,不效威罚,此数年,以求武备振奋。
开边,战线,就是朝廷给出的庆赏威罚的考成标准,营堡推进,步步为营,九边军镇以营堡屯耕为战法,也不要求杀伤寡众,只要求推进军屯卫所。
战线,终究是不会骗人的。
朱翊钧和谭纶聊了很久,最终决定以此考校九边,京营拓土八百里,边军一年拓土十里,考评上上,五里为中,失守为下下问责战败。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这条政令是不顾地方与番夷矛盾的懒政,是皇帝的穷兵黩武,也是目前朝廷能拿出最好的办法,振奋边军,即便是无开拓大功,也要有战守的能力,而不是敌人一来就躲到营堡里,毫无战守之心,而谭纶在奏疏里也没有怪罪边军的意思,之前朝廷经费乏,欠俸严重,一点银子粮食都不给,临战对着天放三矢,就对得起皇帝了。
手里没把米,叫鸡鸡都不应。
谭纶非常不喜欢别人把王崇古定性为聚敛兴利之臣,而是换了个各家中性的词语,肩负经济之韬略。
维持朝廷运转是需要真金白银,米面粮油这些物质基础的,而不是空口白牙,虚文以塞责,空口白牙,是不能让前线军士们卖命的。
富国强兵,兴文振武,是大明万历新政的两个核心脉络。
“大司马又要致仕吗?是病了吗?”朱翊钧略显疑惑的问道,谭纶又要致仕,但是大医官说谭纶身体很好,并无异常。
“心病。”谭纶略显气恼的说道:“前线大捷,跟臣没有分毫关系,可是前线军将阿谀奉承,陛下恩赏不断,臣实在是受之有愧,故此请辞!”
不让上前线打仗就算了,这边方大捷,还要变着法的羞辱他,说他居功伟业,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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