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对于深入九重,生活在朝臣们编制的信息茧房里的皇帝,是很难看清楚国朝的危难,对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进士也是如此,他们无法理解,张居正为何要苛责缙绅,以为他是泥腿子出身天然仇视,他们无法理解,朝廷为什么要如此的折腾,是因为他们本身堵住了耳朵不听窗外风雨。
到了现在进士们更难理解了,因为他们看到的是新政之下的欣欣向荣,他们会抱怨出门的时候,路上的人太多,京师拥挤,因为粪道不畅破口大骂小民刁钻,他们会觉得大明的物质十分丰富,国朝靖安,不需要过多的折腾。
不是都挺好的吗?朝廷富得流油,足够六年度支,而皇帝内帑更是天下至富,为何要改?为何要聚敛?为何要行新政?
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相比较天下、江山、社稷这个更大的群体,他们更在意自己的小群体。
“大司马。”朱翊钧听懂了吕调阳的担心,天下恐有倾覆之危,即便是弘毅之人,大抵也是看不清楚的。
“臣在。”谭纶俯首说道。
“阳春三月上应昌之时,带着咱们大明的新晋进士、翰林院的翰林,从国子监的明理堂和率性堂,遴选一批监生随行吧,周良寅本来是个贱儒,但是到了大宁卫短短两年时间,已经变得忠君体国了。”朱翊钧想到了个好办法,让所有人亲自到边方去看看,了解下大明百姓的苦楚。
朱翊钧特别提到了一个人,周良寅,这个家伙去年随谭纶跑了一趟大宁卫和辽东,回来说的是实话,却选择性的说实话,被皇帝训诫后外放做官,到了大宁卫做了参赞军务,主持大宁卫屯耕之事。
周良寅虽然不肯旗帜鲜明的拥簇新政,但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忠君体国,跟侯于赵二人,可没少日拱一卒。
大宁卫、会宁卫、彰武、热河、应昌,这些新开辟之地,过去都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但就是这种地方,百姓为了求活也愿意前往,既然谭纶要去,就带着新科进士、翰林、监生一起前往。
明理堂和率性堂,是国子监内的两个上舍,都得考进去,明理堂的算学更是要达到九十分以上,弘毅之人,心怀天下也要知道天下的现状。
“臣遵旨。”谭纶俯首领命。
吕调阳又拿出一本奏疏说道:“先是皇亲武清伯李伟,使家人揽纳布花,多所乾没,军士大哗,前日陛下命取布一疋验之,不堪,太后闻状怒甚,遣谕:内阁尽法处治,吾不私外家,不必入宫求情,日后亦不得扑买外家。”
武清伯李伟又又又闯祸了!
李太后生气了,直接关了宫门,不许李伟父子入宫求情,让内阁依法处置,不要轻饶,太后不会私宥外家。
“太后生气是生气外公丢了皇家的脸面,倒不是什么大事,按律罚没就是。”朱翊钧还是解释清楚了。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武清伯李伟督办的不是新京营的布花,而是老京营的布花,老营就是之前的京营,大约只有五六万之数的老弱病残,经过了数年的清汰,再加上遴选入京营,老营已经剩下几千人,这些都是不肯舍弃了俸禄的勋贵子弟。
说穿了,不过是势要豪右之家争利的事儿,李太后则是生气李伟为了点银子,又惹了麻烦,弄的李太后很是生气,这次也不训诫了,直接就让内阁处置,不得宽宥容情。
李伟包揽一些朝廷的扑买,没有尽心办事,还惹出了乱子,就是李太后生气的根本原因,甚至直接断了李伟包揽朝廷扑买的营生。
人就怕对比,和孝宗张皇后一比,李太后绝对是贤良淑德的典范了。
张皇后俩弟弟带孝宗皇帝的冠带,都没有受到惩罚,张皇后喜欢私宥外家,李太后根本不惯着武清伯李伟。
廷议的内容很多,新年的第一次廷议,甚至占了朱翊镠讲筵的时间,结束之后,展书官、侍读、侍讲学士都鱼贯而入,朱翊钧整理好了今日廷议内容,眉头一皱,朱翊镠居然还没到。
“人去哪了?”朱翊钧看向了冯保。
冯保马上回答道:“潞王殿下,现在在偏殿。”
朱翊钧眼睛瞪大,猛地窜了出去,向着偏殿跑去,他那里那么多的模型,朱翊镠这个熊孩子要是摔了他的模型,他一定会狠狠地踹他的屁股!
朱翊钧赶到的时候,用力的松了口气,因为朱翊镠熊归熊,可还是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文华殿偏殿这地方,全都是皇帝心爱之物,朱翊镠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里撒野,他是进来学习的。
“哥!”朱翊镠看到了皇帝的身影,吓了一个激灵,连忙见礼。
“看什么,如此入神?”朱翊钧示意弟弟平身,笑着问道,只要不撒野,那就是好孩子。
朱翊镠见皇兄没有责怪,立刻就欢快了起来,兴奋无比的说道:“每一样都很神奇,就跟变戏法一样,但是我看不懂。”
李太后已经教过很多次,让朱翊镠自称臣弟,称呼皇帝为陛下,朱翊镠也不是不听话,是他这么叫皇帝,皇帝会应声,也从来不纠正。
“不懂我讲给你听。”朱翊钧走到了一个试验台前,笑着说道:“你看不懂这个吗?”
“是的。”朱翊镠老实的点头说道。
试验台上有一根玻璃管,玻璃管很奇怪,一头粗一头细,而这个管子上有一个很奇怪的螺旋测速器,就是测水流速度的,粗的那段连着一个水箱。
朱翊钧放开了水箱的开关,水哗啦啦的流下,粗细上面的测速器开始飞快的转动。
“粗的这边流速慢,细的这边流速快,粗细一定要同等高度,它们的圆心是等高的,我们发现在高度相同的时候,流体的比重乘以速度的平方相减,除以二,就是粗细两端的压力差。”朱翊钧放完了所有的水,笑着解释着原理。
压力差更加准确的是压强差,但是没关系,它解释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硬帆船如何能行八面风的科学原因,能行八面风的硬帆,不是因为真武大帝赋予了神力,而是自然万物无穷之理。
总结而言,就是速度小就压强大,速度大就压强小,压强差产生一个力,这也是蒸汽轮机的基本原理。
引入了比重的概念,是因为在实践中发现水翼帆船的水上三面风翼的力,不如水中短翼,这是因为空气的密度产生的压强差,远远小于流体水产生的压强差,这个公式的出现,让大明造船业船舶设计,如同长了翅膀一样。
按照压强差公式,追求最大速度,是不是可以一面凹减缓流体速度,一面凸增加流体速度?
实践证明,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儿,因为材料强度等等原因,脸面都是凸起,反而更加容易利用风力,一个弧度大,一个弧度小,公式是从流体水中得到的,而流体空气是可以压缩的,不能生搬硬套。
水翼帆船,大明海防巡检们的座驾,两翼已经有了改变,没有提升太多的速度,但是提供可操作性,让驾驭更加轻松,而不是像过去一样生死搏命。
一直以来,墩台远侯夜不收和海防巡检水上漂,都是高危职业,他们不是殉职,是殉国,朱翊钧对殉国者始终抱有崇高的敬意,尽所能的保证他们后人的生活。
在草原上迷失和在海上失事,连尸首都找不到,只能留下一个衣冠冢。
朱翊钧没讲的更加复杂,给朱翊镠讲了,朱翊镠也听不懂。
朱翊钧拿出了一张图说道:“这是水翼帆船的受力分析,分别是船帆,两侧风翼,船下三个水翼,这是三体水翼帆船的受力分析,综合之后,就可以优化水翼帆船的设计,目前南衙正在试制新的水翼帆船。”
“小型船舶,我们比之泰西遥遥领先!”
“大型船舶呢?”朱翊镠自然看不懂什么受力分析,可他听出了哥哥那由衷的骄傲。
“也是领先,不过不是遥遥领先。”朱翊钧满是感慨的说道:“这一点,红毛番这群海寇,还是很有天赋的,每年都会入京来朝见的那个安东尼奥船长,就说到了泰西的西班牙国王,正在改良帆船,去年就开始仿建了。”
朱翊钧对泰西人的定义是红毛番海寇,对安东尼奥这个商人,并不是抱着看待朝贡国的心态,他们带走了大明的丝绸,带来了白银,这不是朝贡贸易,而是从朝贡贸易向市舶贸易转变。
安东尼奥的大帆船带有强烈的朝贡色彩,毕竟安东尼奥每年都要入京来见一下皇帝,确保商贸的稳定进行,但是大帆船随船货物,不是随贡贸易,而是在新港的市舶司进行,朝贡贸易正在逐渐被时代淘汰。
这是社会在矛盾相继之下不断发展的必然。
“听不懂没关系,日后慢慢就懂了。”朱翊钧带着朱翊镠来到了另外一个试验台,这个试验台上,则是一个风箱,确切的说是一种往复式的风箱,更加确切的说,它是一个往复式蒸汽机的原型机。
朱翊钧点燃了鱼油灯,鱼油灯明灭不定的火光将水箱里的水加热到沸腾,蒸汽开始缓慢的推动气缸运行,而往复式蒸汽机带动着一个风车开始转动,朱翊镠感受到了风车的微风徐徐。
“转了!它在转!”朱翊镠瞪大了眼睛,满是惊叹,比他看到的那些艺人神奇的技艺还要惊讶!
“如果我们在气缸上加入一个限压阀,就可以得到高压蒸汽,但是这个气流不稳定,现在皇家格物院正在研究如何让它的气流保持稳定,以保持工况的稳定。”朱翊钧笑着用灯盖盖灭了鱼油灯。
朱翊钧手里这个东西,能转,但只能转一点点。
要让往复式蒸汽机运转起来,需要高压蒸汽推动,高压意味着高温,对整体的气密性和动密封要求更严,皇家格物院还在加班加点的改良。
现在格物院对蒸汽动力,形成了两种路线,一种是蒸汽轮机,一种是往复式蒸汽机。
而主张蒸汽轮机的皇叔朱载堉也不得不承认,蒸汽轮机是未来,而往复式蒸汽机是现实,朱载堉没有让自己的主张,耽误往复式蒸汽机的发展,甚至对往复式蒸汽机的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这东西什么时候能用于万民?”朱翊镠敏锐的察觉到这玩意儿是好东西,但现在它还只是皇帝的玩具。
朱翊钧略显无奈的说道:“或许五年,或许十年,或许更久,现在,它比人力可贵的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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