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害怕大明修罗化的就是草原。
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夫人先回,容朕缓思。”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三娘子可以退了,这是国事,是大事,是必须要经过廷议的事儿。
“罪妇告退。”三娘子的话也说完了,大明皇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她把自己所有想说的话说完了,再多说反而适得其反。
朱翊钧看向了即将带领大明儒生前往热河、会宁卫和应昌的兵部尚书谭纶,他思虑了片刻说道:“大司马以为这件事应该怎么办呢?”
朱翊钧问的是激进的谭纶,而不是更加倾向于议和的王崇古,这个倾向已经很明显了。
“臣愚钝,臣以为这件事没有必要升级到全面冲突的地步,俺答汗进攻的方向,毕竟不是大同、宣府、陕西和京畿,而是应昌,将战场选在应昌,而不是在大明进兵会宁卫的时候,和土蛮汗东西配合阻碍大明进军的脚步。”谭纶如此激进的一个人,仍然不愿意破坏隆庆议和带来的成果。
“大司马的意思是?”朱翊钧思虑了片刻说道。
谭纶想了想,更加明白的说道:“大明这次已经吃的很饱了,短暂时间内,吃不了更多了,臣就是这个意思,复套的时候,才是全面冲突之日,此时过分追究,反而会让土蛮汗和俺答汗迫于压力,真的合流,恐怕不美。”
“土蛮汗倾覆还需要点时间,不如等一等,等大明消化了,等土蛮汗消亡了,再撕破脸为宜。”
“嗯,这么一说,朕就懂了。”朱翊钧连连点头,谭纶的话其实和三娘子说的没什么区别,都是在劝和,但是谭纶的话朱翊钧就很爱听。
亲疏有别。
撕破脸的时机,不到时候,大明刚刚吃下了一大块,吃的肚子都撑的厉害,再施压,东西鞑靼,真的合流,对大明而言,也不是个好事,就这样,让土蛮汗夹在大明和俺答汗之间逐渐消亡,大明消化干净再说。
俺答汗这次合兵土蛮汗,一起进攻应昌,是在高压之下的决定,大明占了这应昌,对俺答汗形成了实质性的威胁。
“诸位以为呢?”朱翊钧询问了其他廷臣。
吕调阳发表了自己的意见,他认为站在大明的利益和立场上,这次不必大动干戈,事情并没有恶劣到必须要武装驱逐的地步;而王崇古则认为可以等羊毛生意更多一些,羊毛生意越大,草原人的马匹就越少,一个安静的边方,对大明是有利的;
比较让朱翊钧意外的是,王国光王阁老,张学颜户部尚书、郭朝宾工部尚书、大明讲武堂祭酒俞大猷的态度却非常鲜明,大明现在国帑很充足,陛下不必过于担忧两线作战带来的财政压力,这不是嘉靖年间的大明,东南倭患、西北虏患,大明没有那么大的亏空,陛下要是不满俺答汗的出尔反尔,那就两线开战。
大明对东南的开海投入和对西北征伐,海陆并举,大明可以吃得消,东南开海的银子,那都是陛下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不会影响到国帑支出。
王国光、张学颜的话就一个意思,陛下咱大明现在有钱了,在军事上的投入可以继续增加,即便是已经增加了京营每年二百二十万银的支出,大明军事支出已经达到了每年近一千万银的地步,但是仍然可以继续增加军费。
新政的核心是富国强兵。
保守派都觉得激进派们太保守了,这就是让朱翊钧觉得意外之处,那王国光和张学颜,可是大明的第二抠和第三抠,什么账都要算的明明白白的主儿,保守派中的保守派。
至于第一抠是谁,这是大明的顶级机密。
“陛下,边民刚刚安生了几年。”海瑞的态度也是倾向于维持现在和平现状,而不是和俺答汗直接撕破脸,他也是站在大明的立场上考虑,大同宣府的百姓们,在隆庆议和后,终于开始恢复生产,那十几万的流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这兵祸再起,对百姓而言,那就是天塌地陷。
朱翊钧最终采纳了吕调阳的意见,没有过分追击,而是要等一等。
戚继光给朱翊钧讲过战争的间歇性,战争不总是连续的进攻,而是有间隙的,这个间隙产生的原因很多,但大抵就是军队需要休整,再精密的杀人机器也要检修,否则会坏掉。
比如军队在长期征战后,要维持军纪,会随着征战的时间增长而变得困难重重;比如连续的征战,会让后勤补给陷入极度危险之中,后勤补给贯穿在整个新占领的区域,会增加后勤的成本,同时增加风险;比如持续不断的进攻,要维持士气就必须要加到犒赏,改善伙食,会对朝廷造成更大的压力。
影响军队战斗力的因素,是一加一大于二的影响,综合因素影响叠加之后,对军队的战斗力会造成严重的破坏。
休整的时间,就是间隙。
大明的军兵刚刚拿下了会宁卫和应昌大捷,就该休整一二,继续进兵的代价,是极为沉重的,军纪会败坏,信仰会崩塌,战争的风险在加剧,任何战败都有可能酿成大祸。
朱翊钧不知兵,他的军事天赋几乎为零,凭借努力获得了一个不逊于名将的武力,他觉得戚继光说得对,戚继光在这个年代,就是最闪耀的那颗将星。
如果把戚继光日常讲武的内容联系到应昌战场,就知道戚继光在应昌的两次获胜,有多么可怕了。
“俺答汗要是再蹬鼻子上脸,那就不能怪朕了。”朱翊钧朱批了吕调阳的浮票,算是形成了决议。
万士和汇报了下大婚前陛下交待的若干事宜的进度,详细的介绍了下对王世贞这个典型的批评进度和方法,在介绍到三桃杀二士的时候,所有的廷臣眉头都皱了起来。
万士和的手段实在是太恶毒了!恶毒到都是读书人的廷臣们都觉得恶毒的地步。
而且,这万太宰的手段和月台上皇帝的手段,怎么越看越像,难不成是陛下的授意?
陛下忙于大婚,哪有这个功夫?
“老手段,贱儒最喜欢如此,投桃报李而已。”万士和笑呵呵的解释了下灵感的出处,这可真的是贱儒们动的手,不怪他万士和不讲情面,已经逐渐意识到风力舆论重要性的陛下,给了万士和充分的支持,万士和这个读书人展现出了他的灵活底线,那就是没有底线。
兵部尚书谭纶马上就要离京前往应昌,这算是战地巡游,无法亲自上阵杀敌,过去闻一闻还没消散的硝烟味儿,成了谭纶唯一的奢求,这次前往应昌,会带着三百多名庶吉士、翰林、国子监的监生,都是自愿前往,这是一次筛选。
而刑部尚书王崇古开始汇报对合一众的进一步打击,在骆秉良搞出升仙大会后,刑部会继续海捕一切合一众的教士,对其进行全面的清剿和消除社会影响,这个过程是极为漫长的。
“新一轮的抄家开始了。王仙姑供出了账本,涉及的势要缙绅,有二十四家。”王崇古做了最后总结性的发言,抄家还是那样的抄法,饿,饿的他们供出最后一两银子,才会停下。
户部尚书张学颜也奏闻了关于西土城安置迁民豪户,最近到的缙绅,是前礼部尚书陆树声,就是那个张居正举荐,而后背刺了张居正好几刀,最后只落得个被致仕下场的陆树声,陆树声和杨博一起离开了文华殿,陛下还跟杨博说了几句,给了足够的尊重,对于陆树声则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听政的潞王朱翊镠,忽然打了一个哈欠,而后他打哈欠的动作还没进行完,就愣在了原地,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我我我,哥!我就打了个哈欠啊!”朱翊镠欲哭无泪,他真的快哭了,他没有在偷闲,有在好好的听政,打哈欠又不是他的本意,廷臣们的目光,就像是看异类一样。
朱翊钧笑着打了个哈欠,说道:“没事,咱也打了一个,你看,你好好听政,诸位明公,继续。”
皇兄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揍人,信奉棍棒之下出人才的人,朱翊镠已经很努力去做了。
廷议仍在继续,朱翊镠终于能够理解自己老爹为何要朝会、廷议一言不发了,就这些个朝臣的眼神,真的吓人,眼神里的失望是骗不了人的,人是群居,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无法不顾及他人目光活下去的。
朱翊镠被盯着看的时候,压力真的太大了,那一瞬间,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就打了个哈欠,没有发表任何言论!
廷议之后是讲筵,讲筵之后,朱翊钧要前往北大营操阅军马,张宏很有恭顺之心,他没有准备马匹,而是准备了车驾,理由则是马着凉了!
这个理由很好,马生病了,就不能骑马了,那陛下差点被掏空的事实,就没有那么多人知道了。
三娘子一直在等,寝食难安的等,一直等到了大明次辅王崇古、吏部尚书万士和、鸿胪寺卿陈学会一起出现时,三娘子那颗提到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了回去,廷议的结果,对大明有利,对草原更有利。
“俺答汗什么时候死?”王崇古直截了当,三娘子许诺要俺答汗死,她既然许诺,就要履行。
“三年之后。”三娘子十分确信的说道。
王崇古十分不满意的说道:“太久了。”
“那你们大明皇长子什么时候出生?”三娘子问了一个古怪的问题,她十分坦然的说道:“我需要一个信物来保证大明皇帝不会在事后把我推出去当罪人,而大明也需要一个信物,来保证三娘子这个人不会背叛大明。”
“这个信物我思来想去,还是孩子最好,草原封王,是我想到最好的和解之法,当然了,大明皇帝觉得我人老珠黄,我可以找一些海拉尔进献。”
王崇古、万士和、陈学会陡然瞪大了眼睛,看着三娘子不敢置信,三个人愣了很久,才看向了彼此。
“不是,你等我缓一缓。”王崇古摆了摆手,他完全没料到这件事,居然是这么个展开方式。
三娘子居然打算自荐枕席,这真的是离谱他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而在这个离谱的背后,居然有那么一丝合理性。
一个孩子,一个拥有中原和草原血统的孩子,即便是他什么都不会,也会成为和解进程中,极为重要的信物。
三娘子这个年纪,其实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但三娘子觉得自己岁数大,老牛吃嫩草,她还没那么不要脸,想来想去,还是献上海拉尔靠谱些,海拉尔就是草原上的明珠,就是美丽的女子。
只要是有一部分草原的血统,这个草原王能被草原广泛接受,就足够让和解真的进行下去了。
黔国公府在云南就是沐王府,这是成功的经验,分封制和郡县制不总是冲突。
三娘子是个政客,而且很聪明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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