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坐直了身子,看向了群臣说道:“朕有一件事,是失信于天下的,朕一直很清楚,即便是朝臣们未曾责难陈善,但朕是知道的,那就是稽税院的文武内三方互相节制,今天先生回来了,这件事,就交给先生办吧。”
“臣遵旨。”张居正没想到他一回来,陛下就给了他复职大礼包一个,那就是稽税院的文官监察问题,朱翊钧答应过,后来食言了,现在张居正回来了,那就可以继续进行下去了。
三角形才最稳定,三方互相节制,才能形成猜疑链,才能让稽税院长久进行下去,而不是昙花一现。
大明税收制度才能彻底健康起来,皇帝的信誉再次坚如磐石!
朱翊钧之所以要交给张居正做,是因为张居正的张党,张党具体的名单一共有七十七人,根据同榜、同乡、姻亲、亲朋、师生、同僚、幕僚等不同,一共分为了六十四个核心成员和十三个边缘成员。
而边缘成员,主要由幕僚构成,比如游七,他的大名叫游守礼,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朱翊钧有次好奇,询问冯保,才知道了游七的本名。
殷正茂、宋仪望、凌云翼、刘应节等是同榜,梁梦龙、庞尚鹏、张学颜、陈瑞、商为正、徐贞明等人是师生,谭纶、王国光、吴桂芳、戚继光、李成梁、张佳胤、潘季驯、何起名等人,都是同僚。
这些人的身上的张党色彩,已经在张居正丁忧这一年的时间里,逐渐成为了帝党,他们只能托庇于皇帝才能继续做事,而现在张居正归朝,有利于大明国朝制度建设和完善。
在原来的历史上,张四维作为内阁首辅,用了两年的时间,把这些人统统罢免了,才开始动手对张居正的身后名开始清算,万历十二年,张居正家中十几口被饿死,张居正长子自杀明志。
的确,万历皇帝可以清算张居正,但春秋仍有论断。
朱翊钧又开口说道:“先生来担任遴选官考的总裁吧。”
“陛下圣明。”万士和又开始带头歌功颂德了起来,遴选官考,也是陛下答应过,张居正回朝后,就让文官一起选题,陛下的题除了太难,没有别的问题。
“先生且随朕来,退朝吧。”朱翊钧站了起来,宣布了这次大朝会直接结束。
今天把所有京堂官员叫到皇极殿,近千余京官在皇极殿前晒太阳,就是迎张居正回朝,别无他事。
朱翊钧将张居正带到了文华殿的偏殿,满脸笑容让冯保拿来了一个箱子,兴致勃勃的说道:“先生当初做的太岳箱,现在一共做了数十万个,大江南北,遍地都是,而且经过了长期的实践,进行了多次的改良。”
“不是叫漕粮箱吗?”张居正都愣住了,这箱子的确是他捣鼓的,可是为何以他的号命名?
朱翊钧连连摆手说道:“大家都这么叫。”
大家都叫游守礼为游七,那游七就叫游七,名字大抵就是这样的,叫的多了,大家都认可。
漕粮箱多了几个棱角,这些棱角正好可以卡住,让漕粮箱更加稳固,而漕粮箱的上部,多了一个铁把手,方便运送,而内部则多了一个木板,米粱更加微分,减少角落堆积,而且这个木板着正中有两根桃木,是为了防虫,还有一个配套用的底座,专门用来摇晃,可以拍散漕粮,更加紧密。
漕粮箱的这些改进,都让漕粮箱更加好用。
朱翊钧兴致勃勃的介绍着关于漕粮箱的改进,这里面朱翊钧亲自动手改进的只有一处,其余都是在实践中不断增加,而另一方面,各种标准单位下的运油箱、干货箱、液箱、皮草箱,都被发明了出来。
其中最古怪的就是一种加冰的水果箱,专门供给水果。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当年杨玉环要吃荔枝,唐玄宗就专使骑着驿马的驿卒,风驰电掣从南方带回了荔枝,而现在这个加冰的留水果箱,就是保存水果的好物,朱翊钧已经吃到了南衙各种时令水果。
这可是个极为暴利的买卖,而这年头能吃得起时令水果的,都是势要豪右之家。
朱翊钧从不做赔本买卖。
朱翊钧让冯保抬上来几个模型来,指着其中最大的那个模型,对着张居正说道:“这是松江造船厂送来的五桅过洋船丙型战舰模型,是按照一比二百营建。”
第三次改进的五桅过洋船,几乎和朱翊钧的个头一样大的模型,是最新的设计。
整个模型的打造都变得精美了起来,全都是等比例、相同材质制作,连各种炮位都清晰可见,所有帆船和尾舵都清晰可见,相比较第一代过洋船,这艘过洋船的尺寸反而小了许多,身材更加修长,航速更高、灵活性更强的同时,还增加了七门舰炮,火力更胜一筹。
而新的丙型过洋船,则完全摒弃了接舷战,全部改用了火炮和火铳,这种改造是极为激进的,因为接舷战的任务,交给了战座船,分工上,更加明确合理。
张居正一直和皇帝讨论着各种船型,比如登陆船,专门用于登陆作战,这种船并没有桅杆,一个可以容纳十二个人,里面只有脚蹬子,连接着一个螺旋桨驱动,正面是钢板镶嵌防护,上岸之后,就可以作为掩体,防止敌人的火铳、火炮和箭矢袭扰。
还有一个更大的客船,专门用于载人,一艘可以容纳1200人,但是这玩意儿没有任何火力可言。
当然也有各种奇葩的船舶设计,最后被海事学堂给否定,一种海上拖拽一共三节的船型,在实践中被否定,实践证明,这种船,根本承受不住海浪,就是内河使用,也是毫无用处可言,这东西转弯,实在是有太多的不可控了。
“开海,今年一共有2707万两的投入,只希望明年能看到一些成果。”朱翊钧放下了所有的模型,和张居正说起了自己的投资,那一开口就是滔滔不绝。
张居正对这些知之甚详,陛下曾经下旨,让到文渊阁的奏疏也抄录到宜城伯府,张居正对国事不是一无所知,可是陛下愿意说,张居正也愿意听。
此时的陛下,不是那个不怒自威、天威不可测的大明皇帝,只是学有所成的学生,在兴致勃勃的说着自己的成果,张居正当然要给予肯定,而且这些都值得肯定,陛下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用到了国事之上。
南宋末年,崖山海战战败,陆秀夫背着宋少帝说:大厦将倾,无力回天。臣要投海殉国,陛下可愿同往,以全名节呼?
宋少帝回答:十万军民共赴国难,国家将亡,朕虽小,亦不愿苟活于世!
陆秀夫背着宋少帝赴海,那一刻,大抵是笃定了宁死不当亡国之奴。
张居正在政斗中,打倒了高拱,当国的时候,国家飘零,南倭北虏,国家财用大亏,主少国疑之际,和背着宋少帝的陆秀夫又有何异?
而现在,陛下终于长大成人,张居正只有欣慰。
“先生?”朱翊钧看张居正有些走神,晃了晃手问道。
张居正赶忙回过神来,俯首说道:“臣在。”
“遴选官考的事儿,就交给先生了,对了,冯大伴说内官也跟着考一考,算是宫里任事的一个标准,先生以为呢?”朱翊钧说起差遣,关于遴选官考,内书房也要参与的事儿。
“就只是内官任事的标准吗?”张居正十分警惕的问道。
朱翊钧点头说道:“然也。”
“无不可。”张居正俯首说道,大明的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对宦官的蔑视,这内廷外廷矛盾由来已久,撕咬的厉害,那这也不是不可以斗,但是宦官想借着官考的事儿,去外廷做官,那绝不可能。
大明最大的权宦是那个在辽东打仗的汪直,即便是宪宗皇帝格外信任,汪直也从未在外廷任事过,这是个底线,内外勾结内外揽权,是会打破平衡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魏忠贤这个九千岁,远逊于汪直。
汪直上马在辽东监军,完成了成化犁廷,可以在宣府、大同击败瓦剌部入寇,以宦官领兵斩获黑石崖大捷,下马可以提督西厂,为宪宗皇帝前驱,罗织大狱,整肃朝堂。
魏忠贤这个九千岁,既不能上马征战,下马也不能为天启皇帝前驱,整肃朝堂。
天启二年,大明在丢失了辽阳的情况下,辽东巡抚王化贞不顾众将反对,在广宁城外驻扎十三万大军,结果被老奴酋努尔哈赤一个冲锋给灭了。
广宁大败之后,魏忠贤把人在山海关的熊廷弼给斩了,反而保住了王化贞,只是因为王化贞是当时东林党魁叶向高的弟子,魏忠贤从来没有为天启皇帝整肃过朝堂。
魏忠贤是九千岁,刘瑾是立皇帝,可汪直就只是汪直,西厂厂督。
朱翊钧留张居正在皇宫里吃了中午饭,在朝臣们看来,算是释放了一下君臣和睦的积极信号,其实是朱翊钧和张居正对着模型讨论的时间太久了,导致耽误了出宫的时辰,到了饭点,索性就一起吃了,张宏作为内膳房的大珰,自然准备极为周全。
张居正离开的时候,获得了十四条船只模型,都是松江造船厂送到内廷的,其中丙型过洋船的模型,天下只有两个。
朱翊钧这些模型手办,潞王朱翊镠碰都不能碰,可张居正一次性就获得了十四条船只模型。
张居正回到了全楚会馆后,就开始忙碌了,前来道喜的朝臣极多,贺礼堆满了整个全楚会馆,而京堂里面有两个人没来,一个是戚继光,戚继光是大将军,又曾经是张居正门下,能少接触,就少接触,另外一个就是高启愚,因为高启愚也知道,自己来了也白来,张居正不会见他。
而万士和也在杂报上刊登了皇帝陛下的那套难上天的春试题目,让天下儒生们清楚的知道,张居正到底是因为什么回朝,少放屁,多练题才是正途。
在京准备参加遴考的学子们,人都傻了!得亏张居正回朝了,这张居正不回来,他们这考了进士举人,也别想做官!
七月的天气仍然酷热,张居正作为总裁,开始了第一次遴选官考,儒生们看到了张居正格外的恭敬,是那种发自内心的恭顺,在考试结束离开的时候,都以弟子礼见礼。
张居正作为总裁出的这套试题,虽然也比较难,但和陛下那一套一比,那就显得极为简单了。
让张居正比较恼火的是,有十几个学子,看到了内书房的宦官一起参考,立刻马上就表示不跟阉宦同场,张居正差人告知:考就考,不考就滚蛋回家。
当考试结束,成绩公布的时候,儒学士们,只感觉自己的被人正反抽了两个巴掌,脸生疼!
算学上,内书房的宦官最低分为八十九分,只有一人,参加内书房考试的宦官一共有一百二十七人,有二十七个满分,而皇帝身边的十个陪练,全部满分。
在皇帝身边做陪练的小黄门,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过聪明伶俐之人,个个都是卷王中的卷王。
而儒学士共计一万零三百人参考,国子监所有监生和翰林院的庶吉士、翰林、进士等等,只有一百二十七个满分,如果把国子监明理堂去掉,只有五十七人,在绝对数量上,儒学士看似是赢了,可是在比例上,儒学士这脸,丢到泰西去了!
因为泰西特使黎牙实带着妻儿,一起到东华门外看了成绩,黎牙实毕竟领着费利佩二世的印绶,是费利佩二世的臣子,汇报见闻,是黎牙实的本职工作。
这一下子,直接友邦惊诧了!
魏忠贤在广宁之战后,包庇王化贞,作为阉党的魁首,他包庇东林党魁首的弟子,这意味着,天启皇帝对朝局已经完全失控,所以崇祯皇帝杀魏忠贤,魏忠贤死的一点都不冤枉。可崇祯皇帝初期追求众正盈朝,又有点没看清楚贱儒们的嘴脸了。求月票,嗷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