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年纪尚浅,一些狂风和日后坟头上的垃圾,他这个太傅还能抗一抗,再苦一苦这贱儒,骂名他张居正来担。
廷臣们看了一眼张居正,而后选择了默不作声,朱翊钧清楚的知道,张居正在保护皇帝的名声,在保证皇帝圣明无损,功业无垢这件事上,张居正是铁杆的保皇党。
赵南星就此失去了遴选官考的资格,要么前往吕宋和大猩猩龇牙,要么就回籍听用,不踏入仕途,这等于说赵南星用了他这一生寒窗苦读换来的功名,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赵南星会怎么选择?朱翊钧笃定他会前往吕宋。
“有一件案子,非常古怪,这自古都是这穷民苦力欠乡贤缙绅的钱,到了咱们大明颠倒了过来,这乡贤缙绅反而倒欠了百姓的钱,这可是稀罕事,最近京西密云出了个案子。”王崇古颇为玩味的说道,这个案子并不是很复杂,只是比较稀奇。
穷民苦力穷的一家六口穿两条裤子,这乡贤缙绅就是想借小民的钱,也借不到。
这大明的乡贤缙绅真的是逮住蛤蟆攥出尿来,能从穷民苦力身上榨出血来。
王崇古颇有感触的说道:“赵吉,行七,乡人惯称赵老七,这赵老七是菜户营,就是永乐以来,给京营送菜的农户,时光荏苒,这京营起起落落,到了赵老七这一代,他们那一里十一户,是给京西孙氏送菜,这头几年还好好的,今年,京西孙氏的家主孙志诚,突然不给结钱了。”
“真的是,脸都不要了。”
“赵老七不是自己一户,而是菜户营他们那一里,一共十一户,欠的钱也不多,一共是一百三十二两银子,这京西孙氏不肯结钱,这赵老七几番前往讨要,都无果而返,赵老七找笔正写了一纸诉状,将这孙志诚告到了密云县堂。”
朱翊钧眉头一皱的问道:“谁赢了?”
王崇古俯首说道:“一般来说,孙志诚家大业大,家里养了十几个诉棍,当得起一句手眼通天,县堂里知县事跟孙志诚一桌喝酒,这县尉、县丞、班头,各个都跟孙志诚来往密切,孙志诚必然赢。”
“可孙志诚还是把官司给输了,毕竟密云是顺天府,是京畿,这谁对谁错一目了然,密云知县也不敢胡来,他包庇了孙志诚,那就是政以贿成,是姑息之弊,所以孙志诚输了。”
“可是这个孙志诚,玩起了无赖,就是不给,说是没银子,密云知县就派了衙役上门告知孙志诚:孙家家大业大,一共就一百三十多银,这要是闹起来,孙志诚吃不了兜着走。”
“他没钱?”朱翊钧眉头一皱,看向了赵梦祐说道:“缇帅,去看看他家里有没有钱!朕觉得他家里没钱,若是有,能欠着不还?若是有,就让他没有,知县都判了他还钱,他还不肯还。”
“还有没有王法了!”
嫉恶如仇朱翊钧,一刻一分一秒都不肯等,密云知县既然顶着压力判了,知县没有能力执行,求援到了朝廷,那朱翊钧派缇骑来执行,既然自己说没钱,那就不要有钱好了。
王崇古俯首说道:“陛下,这孙家说他们家没有银子,只有帛币,还不是精纺毛呢的帛币,是之前那个妖僧如登,兜售的开过光的棉帛币,这妖僧如登被抓了,这棉帛币,就一文不值了。”
“啊?”朱翊钧呆呆的说道。
群臣们呆滞的看向了王崇古,这个妖僧如登,已经在海瑞和王崇古的紧密配合之下,开始走死刑流程了,那开过光的棉帛币,这孙志诚居然敢倾家荡产的买,真的是太罕见了!
王崇古摇头说道:“这孙志诚就是鬼迷心窍利欲熏心了,觉得精纺毛呢的帛币能水涨船高,这佛祖认可的棉帛币也能水涨船高,这一下子就赔的周转不济。”
精纺毛呢是多方催动,还有陛下在中间操盘,是大明朝廷开采人矿的工具之一,那棉帛币,佛祖认可有什么用?人间事,人间君王来管。
王崇古略显无奈的说道:“赵老七去孙府找人理论,这第一次去就被打了出来,第二次去发生了冲突,赵老七庄稼汉,有的是力气,也很老实,可这老实人发起火来,一榔头,打死了护院,又一榔头,敲死了一名诉棍,密云知县只能把赵老七给拿了。”
朱翊钧眉头一皱:“密云知县是不是有渎职放纵嫌疑?”
王崇古为之凝噎,陛下对文官的偏见,真的是根深蒂固,他之前都说了是密云县是京畿,那知县事,哪里敢放纵渎职?不要命了?当天渎职,第二天就被御史那帮疯狗给咬住了。
都察院的御史也是有考成的,也是有指标的,放纵渎职,知县事就会成为指标。
“陛下容禀,赵老七行凶,是当着衙役的面儿,衙役都没拉住。”刑部右侍郎、大理寺卿陆光祖赶忙解释道。
还真的不是密云知县渎职,知县带着衙役去了几次都拿不出银子来,孙府的护院不敢惹朝廷的衙役,就打了赵老七,衙役拦了,没拦住,不是衙役无能,实在是赵老七在愤怒的时候,力气确实大。
“缇帅,去孙府,朕就不信了,他还能养得起护院、走狗、诉棍、小妾,拿不出这一百三十二银来!”朱翊钧认真权衡后,立刻做了决定。
“臣遵旨。”赵梦祐站起来就离开了文华殿。
遇事不决先抄家,是一种路径依赖。
三法司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北镇抚司的确也是法司,可这个法司游离于内外朝廷,只听皇帝的命令。
朱翊钧判断,这个孙志诚肯定是有钱的,就是在棉帛币上赔了钱,所以想从穷民苦力上捞回来,一旦坐实了这一动机,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枉顾官府的断案,在黑暗残忍,以皇帝意志为中心运转的封建帝制之下,那孙志诚的行为,最高可以定性为谋叛。
王崇古一脸为难的说道:“陛下,事出有因,赵老七如何处置呢?”
赵老七当街杀人,按律当斩,可案子事出有因,应该按照其情节酌情处置,死刑的案子,都是要陛下朱批的,死刑三复奏,这是唐朝就有的规矩。
“流边充军吧,送往应昌。”朱翊钧在反复权衡之后,没有斩立决,而是把赵老七送到了应昌充军,这年头,流边充军,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了,充军是过去当苦役,上战场需要站最前排那种。
赵老七有的是力气,在边方几年,几个榔头,凿死几个北虏东夷,他就不是罪犯贱籍,而是大明边军了。
朱翊钧给了赵老七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同时,对孙志诚家里下了死手。
孙志诚得多无能,才去贪小民那点种地的钱,还闹出命案来,那就不怪朱翊钧把他家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了。
“臣遵旨。”王崇古和陆光祖都选择了遵旨,这件事不闹出命案来,也不会拿到文华殿上,当成疑难要案九卿圆议了,这可是天子脚下,若只是一百两银子,是钱的事儿,可是死了人,那就是命的事儿了。
赵老七,但凡是有一点办法,就决计不会举起榔头来,人被逼到什么份上,才会做出这等事儿来。
下午的时候,赵梦祐就回宫禀报了抄家的详情,孙府家里起获之物,不管田产庄园等,折银四千五百三十二两,现银就超过了一千五百两,的确有钱,就是不给赵老七而已。
其余事儿,都在查补,朱翊钧打算把这个孙志诚一家,也流放到应昌去。
赵老七要是选择继续追究,就在边方拿起榔头,一榔头敲死孙志诚。
而赵南星的请罪奏疏也送入了皇帝的御前,比较有趣的是,赵南星选择了滑跪,准备前往吕宋做事。
流放吕宋,做得好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现在选择顽抗到底,一生奋斗都化成了泡影,赵南星犹豫一下,都是对自己过去的背叛。
万历六年九月十二日,长途奔波的琉球国王尚久,比预计晚了七日抵达了大明京师,一路上,尚久看遍了大明的繁华,这里应有尽有。
乱花渐欲迷人眼。
那些只能在书上、从别人口中听说的繁华,突然变成了现实的时候,尚久迷失在了这繁华之中,很多享乐之事,尚久闻所未闻,真的是此间乐,不思琉球。
孙克弘带领的松江商会,收到了松江巡抚汪道昆的授意,立刻给尚久安排了个一条龙的大全套,把尚久安排到了画舫之上,画舫的奢侈,连南衙那些早已经有些麻木的老爷少爷们,都直呼刺激。
汪道昆并不知道大明的廷议内容,也没有收到圣旨,他就是单纯的感觉这是个机会,这可是主动送上门来的,不把尚久给安排的明明白白,汪道昆妄称自己是读书人,哪怕是自己判断错了风力,大明皇帝珍惜羽毛,不肯明火执仗,甚至受限于朝中风力舆论,不能染指琉球,汪道昆也不怕,大明是礼仪之邦,好客,这只是待客之道。
琉球国王,在地位上,的确是琉球地面最大的肉食者,可是他在琉球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而且并无多少奢靡之物,他手里一共就一百二十人的铁林军,根本收不到什么税,想要奢靡,那也要有物质基础。
这些奢靡扑面而来,尚久目眩神迷。
在尚久刚刚抵达会同馆驿的时候,筹谋已久的万士和,立刻派出了自己没拜师的弟子王梦麟,而王梦麟和王次辅的儿子王谦关系莫逆,二人结伴到了会同馆驿,开始安排这个远道而来的琉球国王了。
“旁边如此吵闹,住的是哪国的使者?”尚久对隔壁非常恼火,这什么人,在房间里捣鼓的叮当响也就罢了,还有些不堪入耳的声音传来,让尚久满肚子的火气。
“倭国的使者,好像叫什么毛利元清,这边也是倭国的使者,叫前田利长。”王谦乐呵呵的说道。
尚久抱怨的神情瞬间凝固,猛地打了个哆嗦,原来他的隔壁住的是倭人!
尚久毫不怀疑,若是岛津家进攻琉球首里时,他没有逃脱,早就被抓到倭国去了,到时候,怕是连死都是一种奢求。
王谦和王梦麟互相看了一眼,如此巧妙的安排,显而易见是大明太宰万士和的主意,能这么损的只有万士和了。
这老头蔫儿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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