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0章 英雄(2 / 2)

往杯子里加糖的勺子掉在了地上,玛格丽忽然捂住了嘴,通红的眼眶中蓄满了泪水。

“……妈妈?”坐在椅子上晃悠着小腿的露比歪了下头,不知道妈妈突然失手,但还是嘿咻一声跳下来去捡地上的勺子。

不想让孩子看见自己的失态,玛格丽推开椅子起身,匆匆跑进了厨房。

看着跑进厨房的妻子,亚尔曼沉默的收起桌上的报纸,随后柔声对小露比说道。

“妈妈忘记拿牛奶了……爸爸去帮她找找,露比乖乖的待在这里可以吗?”

小露比茫然的点了点头,但似乎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脸上又浮起了害怕的表情。

“可以……但你们一定要回来哦。”

意识到自己可能吓到孩子了,亚尔曼连忙蹲下身来,摸着她的头柔声说道。

“爸爸和妈妈就在家里……今天哪也不去,就陪着我们可爱的小露比。”

看着鼓起勇气点了点头的露比,亚尔曼匆匆走进了厨房。

看着站在洗手池边掩面哭泣的妻子,他将胳膊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没有说话,只是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过了约莫五六分钟那么久,这个坚强的母亲终于抬起婆娑的泪眼。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的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妻子,亚尔曼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声。

“我和你一样困惑着……但我想如果是他的话,连西帆港那样凶险的死局都能逃掉,而且还是带着所有人一起逃掉,又怎么会逃不掉如今的局。”

这么说来,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是他自己选。

可到头来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婆罗人要杀了他。

那好歹是他们的英雄!

这或许是他身为一名威兰特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事情。

尤里乌斯失败过,胜利过,英勇过,也龌龊过,甚至根本就不是威兰特人,甚至很可能也参与过战建委防务部的犯罪……但这并不妨碍他们铭记他,连同他的荣耀和过错一起,修建一座宏伟的圣殿来纪念这位伟大的解放者。

不过话也说回来了,也许尤里乌斯元帅是配不上婆罗人的,甚至就连联盟的管理者也配不上。

或许他们找到了更值得崇拜的神灵吧。

“……无论如何,这是他们所有人共同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他们。”

他打算去一趟金加伦,找到伊舍尔的老上司安沃。

那人同样受过伊舍尔的帮助,此刻应该也正深陷失去友人的悲痛。

除了默哀之外,他们这些生者还有能为那位先生做的事情。

至少保住他的尸骨。

一号定居点就生活着不少人是那位先生的同胞,他们和流离失所的威兰特人一样都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

亨克无法理解他们对威兰特人的憎恨,但被伊舍尔拯救过的他却是能理解的。

他要为那个拯救了所有人的英雄修一座陵墓,为他竖起一座雕像,就像前辈们做过的一样。

战建委不要他——

那就让威兰特人来纪念他好了!

亚尔曼坚定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坚定想法的不止是他。

“……亲爱的,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或许我们能做些什么……”

看着玛格丽红肿的眼睛,亚尔曼抱着那温暖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秀发。

“我明白你的意思,也许这不只是你我还有小露比的想法,也是银月女神的意思。”

那是个勇敢、善良、不屈、且充满智慧的名字。

它曾属于一个伟大的英雄,或者说战士。

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像那个人一样,拥有一颗炙热的心,不去等待任何人的救赎,而是自己成为那柄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的火炬。

“如果是男孩,就叫他伊舍尔吧。”

……

金加伦港。

郁金香街某栋宅宅子的书房。

望着那一行行刺眼字样,阿辛只觉得头晕目眩,差点瘫坐在椅子上。

“真是……欺人太甚!”

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他将报纸摔在了桌上,然而堵在心中的情绪却不是愤怒而是凄凉。

库纳尔站在他的身旁,沉声说道。

“老大,暗杀拉西的刺客叫乌迪,此人是冲锋队情报办公室的中级军官,深受拉西器重……根据我们走访调查了解,他利用职务之便为家人会传递了不少情报。”

拉西死了之后,沙瓦让他们去帮忙,库纳尔就带着之前从西帆港撤出来的阿萨辛帮骨干去了,帮当局干一些当局不方便干的事儿。

比如清算。

这件事自己人做不了,只有局外人能做,而恰好阿萨辛帮又与拉西有过交情。

那乌迪是个孤儿,但和他接头的人不是,其中一个甚至已经拖家带口提前跑到了金加仑港。

不过阿萨辛帮没有让他上岸,一句话就让船公将他们一家人全拐去了蕉头湾。

那是阿萨辛帮的地盘。

库纳尔甚至都没用刑,只用一句话就让那人全都招了——

‘招了人死债消,不招就还债,老的小的进狗笼子,妻女船上十加仑一次陪客到死。’

那人一听直接跪了。

说真的,库纳尔没干过这么重口的事,老板总告诫他们做事儿要讲体面,不能把事情做绝了。可一想到这帮婆奸干的事他便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准还真能突破下自己的底线。

好在那帮人的信仰也没那么坚定,毕竟真坚定的也不会点一把火就跑,而是以身殉道去了。

库纳尔的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

“老大……那个乌迪要做掉么。”

阿辛抬头望着天花板,闭上眼睛想了想,许久后摇了摇头。

“不必,他若还有价值,沙瓦也不会放他走……既然是拉西说要放一条生路,那就让他回天都,让他用自己眼睛瞧瞧自己做的那些好事吧。”

扎伊德必不可能承认是自己授意派的杀手,毕竟月族人抵抗军的草包们都自己上杆子跳出来邀功了,恨不得人人分一口拉西的肉,自己去当那个将“大月王”扼杀在萌芽中的英雄。

思来想去,那家伙回了天都都不会有好下场,何必送扎伊德这个人情呢?

在自我满足的幻想中以叛徒的身份死去,这个结局更配得上那家伙。

他可不就是叛徒吗?

至于月族人抵抗军,沙瓦自然会收拾他们。

那家伙刚失去父亲,才杀1500个人是停不下来的。

不过这么做是对的。

婆罗国不是巨石城,不杀个人头滚滚连婆罗人自己都不服气,觉得清洗不彻底等于没清洗,如今来看也确实是不彻底的。

何况沙瓦马上还要对付挥师北上的扎伊德。

那格罗夫正手握八十万大军在狮州虎视眈眈,随时还能再动员八十万!

而猛犸国能打的部队已经不到六十万,撑不起下一次背刺了。

也只有这个猛犸人选出来的“真·大月王”,能挡得住婆罗人选出的“真·罗威尔”。

想到婆罗人之后的命运,阿辛闭着眼睛,不忍睁开去看了。

“你把门带上,我想一个人静静。”

库纳尔沉默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书房,轻轻地带上了门。

“……早知你是今天这下场,我好歹强留你喝个一醉方休再走。”

书房只剩下一人,阿辛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以掌掩面。

那是他一生的遗憾。

他为某人点了一桌子菜,那人却瞧不上他这个鼠辈,未吃几口便走。

他当时心中其实是高兴的。

这大月王瞧不上自己这种躲在阴沟里使坏的鼠辈最好。

若堂堂帝皇还要和自己这样的鼠辈搅和在一起,用坏人去管那好人,看着“维克拉姆”那样的恶棍教训自己的子民而不出声,那才叫完蛋了。

别说拉西瞧不上自己,他自己也瞧不上自己,若不是万不得已,他压根儿就不想干那些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买卖。

但他没得选。

那天黑云压城,一双双灰溜溜的眼睛都盯着他的后背,都把他这个最弱小的家伙推去前面,都盼着他被“铁人”们一枪崩了见个红。

而见“铁人”没杀他,还给了他把枪,那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又盼着他露出破绽或自己撞死在墙上,好扑上来将他活剥个精光。

没办法,他只能豁出去了,然后一路狂飙地做到现在的位置上。

尼哈克的总督府就坐落在他的家门口不远,住在那里的公爵却从未瞧过他一眼。

而拉西是躲在下水道里的他,唯一不用抬头就能瞧见的月光。

那家伙固然不是圣人,可却也有自己的闪光点,而这也是他一直以来不求回报地资助那家伙的事业的原因。

乃至于他反复告诫手下注意吃相,注意体面……也是想着有朝一日能体面地坐在那个月王的面前,和他谈笑风生共饮明月,而不被视作那将军一生的污点。

拉西也确实没辜负他,带着所有人都不看好的白眼和背后的指指点点,硬生生在猛犸州杀出了一片所有小老鼠们都没见过的未来!

他们几乎就要成功了!

皇帝被赶跑了,威兰特人也走了!

然而眼看着那梦想中的乌托邦就要实现,却在最后一刻轰然崩塌!

阿辛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抓狂的恨不得拆了整个书房。

“……我特么的……就不该放你北上!何苦去救那些该千刀万剐的种!就让去他们死!就让他们自己和自己杀个痛快!杀的尸体飘满永流河的芦苇荡!”

“是我害苦了你!啊啊啊!”

库纳尔一直守在书房的门口,闭着眼睛默不作声,似是冥想一样。

他没去听老板在里面做什么,也不愿意去听,就这样从白天守到了天亮。

当门打开的时候,他见阿辛的眼圈是黑的,不由有些心疼。

他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只替自家老板觉得不值。

“老大……”

阿辛拍了拍他肩膀,在他耳边嘱咐几句。

库纳尔先是错愕,随后眼睛越来越亮,挂满横肉的脸上渐渐放出凶芒。

那个曾经仅用一发子弹就管住上万人的小老鼠,如今却有人觉得他拎不动刀了。

一切就如那天雨中一样——

他的老板回来了。

“遵命。”

库纳尔抱了下拳头,大步流星走出门外,食指将勒在脖子上的领带松了松。

阿辛注视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神色一片漠然。

他发现只要不把那些人当人,就当成一匹套着鼻环的驴来管,一切反而会容易得多。

就得用一根胡萝卜牵着他们走,再用鞭子狠狠抽他们屁股,看着他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欢呼一会儿闹。

而一旦把他们当成人善待——

那坏大事儿了。

他们要“倒反天罡”。

他们要把人开肠破肚看看。

这一晚上他只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兜兜转转了一圈,用行动证明自己是配得上这份苦难的。

包括他自己。

错的不是学生,也不是老师,甚至不是被裹挟其中的各个阶层。

他们只是以一千根柱子为核心,演化出了一套服务于丛林法则的底层逻辑。

这个底层逻辑就是越坏的人越好命,越无底线的人爬得越高。

基于这条底层逻辑,他们演化出了一系列比动物行为更复杂的理论工具。

前者是不变的道,后者是千变万化的术,两者共同构筑了一座看不见的牢笼,而家人会的那套东西充其量是个术罢了。

不把这个牢笼打破,别说联盟的思想没用,就是数万个光年外的外星人来做慈善一样没用,再先进的思想都会基于那套最核心的“道”,被转化为“驭人之术”。

至于被外星人“吃掉”,那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毕竟当他们连自身的存在都消失的时候,依附于精神的牢笼哪怕存在也失去意义了。

但联盟显然是不够格来当这个外星人的。

一来他们不吃人,二来真要不分彼此了还指不定是谁同化谁。

很明显,联盟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甚至于内部的一些保守势力已经开始警觉,就像人的免疫器官开始排斥无法消化的营养一样。

也正是因此,就算天神下凡把家人会从上到下杀个干净也无济于事。

要么联合会变成另一种家人会,要么阿布赛克被逼成下一个扎伊德,要么他的继承者比扎伊德和亚努什加起来更加险恶和残忍……

这不是命运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更赤果且现实的文明。

或许有人知道这道题该怎么解吧,但他已经累了,也不是干这件事情的人。

他特么的只是一只凑巧站的比较高、滋的比较远的老鼠而已。

沙瓦失去的是“父亲”。

他同时失去了“恩师”与“希望”。

他已经不想再资助那帮费拉不堪的玩意儿,他们赢了也不过是下一个家人,他也不想去想那么遥远的事情,那是他这辈子都看不到的结局。

一起回下水道吧。

他只想图个眼前清静。

这也是他对库纳尔的吩咐。

守不住一省!

那就守一城——

“……西帆港惨案不能再发生,猛犸城是个教训,一人不杀就得杀万人,万人不杀得死十万人,十万人不杀害百万人!”

“通知阿萨辛帮各分部各堂口,家人会该杀就杀,甭管什么理由我都不听,谁若被它收买或为它做事,我杀他满门!”

“和流.氓动手不必计较手段,谁若想让扎伊德为他开追悼会,又或者想去做扎伊德的英雄,那我就成全他。”

他会把自己的家人送去曙光城,然后在这里和他们斗个痛快,斗到他拎不动刀那天!斗到他自己把自己埋进棺材里!

他自己去做墓碑上的那块砖!

“不管猛犸州守不守的住,金加仑必须守住,我们真正的亲人、朋友、街坊邻居都在这里,这里有我们真实存在的家人。”

“至于蕉头湾的买卖——”

“老子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