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满城风絮(下)(1 / 2)

邵声一直在楼梯间坐着,他不想回到人群中,不想面对众人的种种问题。直到莫靖言半蹲在他面前,拍着他的小臂,颤抖这声音问,“他,知道了?”他才点了点头,然后神色茫然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一般。

“怎么会……”莫靖言才一开口,眼泪便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握着邵声的手臂,哽咽道,“不会有事的,昭阳哥一定不会有事的。”

邵声想要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抬起手,看到指甲缝仍凝着暗红的血痕。他一时停滞,指尖碰了碰莫靖言的脸颊,便悬在半空,又缓缓地收了回去。

她看出他的迟疑,泪水一下又涌到眼底,连忙转身用手背挡在眼前,“咱们先去大厅吧……大家都在等着。”

楚羚已经向徐老师了解了傅昭阳的急救方案;几位岩友自愿回现场清理,并对事故原因进行详细核查;思睿倚在何仕身上抽泣着,他面色不好,时而揪着头发骂自己疏忽大意;大周站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哀声叹气。

一众人乱哄哄的,被大厅里的小护士提醒了几次。楚羚神色疲惫,缓缓说道:“医生说,如果第一轮手术顺利,没有生命危险,会尽快安排转院回市里。傅伯伯和阿姨的飞机半夜到,徐老师去医院附近帮他们预定住处。比较麻烦的是,傅师兄已经毕业了,徐老师说费用系里可先垫付一部分,但真要动用大额资金,不知手续是否繁琐。他爸妈来得急,不一定有准备。我一会儿给爸爸打个电话商量一下。”

她又转向何仕,“岩友们回现场去了,如果你状态好,可以和他们一起去;要不然,就按刚才说的,等手术结果出来,你和思睿、大周一起,搭我家亲戚的车回学校吧,联络一下其他的队员。”

说完她走到莫靖言身边,轻声道:“就当我拜托你了,哪儿都不要去,待在医院,成么?”她声音颤抖,“千万不要走……”

“师姐,我不走……”莫靖言微微颔首,“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楚羚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尽是凄然和无奈,她抽噎了一声,回身时撞到邵声身上。他沉默着,拍了拍她的肩膀。楚羚“哇”一声哭出来,扑到他怀里,泣不成声,“其实,我、我比谁都害怕,怕、怕他再也、再也醒不过来了……可这、这没有用啊……我还得、还得逼着自己,去想应该、该做什么,想能帮他、帮他做点什么。我心裏,真是、真是怕死了,脑袋里一团糟,只想躲、躲起来。我就想,我、我得镇定,如果换了昭阳他、他在这儿,他会怎么、怎么做……”

邵声神色黯然,拍着她的背,喃喃念着,“老傅不会有事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莫靖言木然站在一旁,她担心着傅昭阳的安危,但心中也有更深一层的恐惧。之前的一切太顺利太如意,以致今时今日要面对更严酷的现实,此时她和邵声之间,真如彼时想过的一般,山高路远、道阻且长。

第一次开颅手术在傍晚时分结束,傅昭阳的情况暂时稳定,何仕、思睿和大周随车返回市区。楚羚本想回家和母亲商议,但她走到医院门前便踌躇不前,又返身留了下来。过了一个多小时,傅昭阳颅压忽然再次升高,通过CT检查在脑中又发现了新的出血灶,于是紧急实施第二次手术。将近午夜时分主刀医生才面容疲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神色严肃,“现在看,情况比我们预想的复杂。能否抢救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就算脱离生命危险,八成以上会是植物人。而且因为送院不够及时,他的中枢神经大面积被血浸润,即使奇迹发生,他能醒过来,未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也都难讲。”

就在此时,傅昭阳的父母搭乘当天最后一班航班抵达北京,正在连夜驱车赶往医院的路上。

楚羚一直流着眼泪,咬着下唇说不出话来,只怕一张口就会号啕痛哭。她紧紧攥着邵声的胳膊,额头倚在他肩上,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袖。深呼吸了几次,她才哽咽着低声问道,“师兄,昭阳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就算岩塞塞得不好,他坠落的时候,也有缓冲力,是不是?你们在阳朔,不也遇到有的人只是摔伤了手臂么?他运气没那么差的,是不是?”

莫靖言小腹仍然一阵阵地痛,她面色苍白,几乎直不起身来。但看邵声,他的神色更为苍白消沉,他的表情看似平静,没有目眦欲裂的懊恨或是愁眉不展的伤痛。他的心思仿佛已经不存在于这个时空,空洞而麻木,只是沉默地摇着头。过了良久,他才缓缓转身,正对上莫靖言探询的目光。

“楚羚,莫莫,你们回去休息吧。”他阖上双目,又慢慢睁开,“我和徐老师在这儿,等昭阳的爸妈来。”

两个女生已经疲累不堪,莫靖言更是脸色难看,但二人异口同声答道:“不用。”

邵声又说了一次,“你们回去吧。”二人依旧摇头。他蹙眉,呵斥道:“如果你们生病了,还得有人照顾你们,是要添乱么?”

徐老师也附和道:“邵声说的对,我预定了两间客房,一间给傅昭阳的爸妈,另一间你们先去休息。休息好了,明天才能替我们的班不是?”

楚羚和莫靖言对望了一眼,勉强同意到附近的招待所休息。

临出医院大门时,莫靖言依依不舍,回头望向邵声。他似乎看向这边,然而目光依旧茫然沮丧,没有聚焦点。

莫靖言很少痛经,但不知这次例假推迟是否造成了小小的紊乱,她的小腹一直坠胀疼痛,腰背都直不起来。她本来就心中乱作一团,现在更无法入眠,于是侧身蜷缩在床上,看凉凉的月光透过窗帘缝,在地上描了一道白色的霜痕。老旧的空调运行时发出嗡嗡的噪音,她觉得有些冷,隐约觉得邵声就在身后,自己只要喊他一声,便会被笼在温暖的怀抱里。她不敢动,唯恐向后伸手时只触碰到空荡荡的床板,心中那个温暖的幻象便会消失。

她见过邵声的种种表情,严肃的、戏谑的、自信的、沉默的、温柔的、快乐的,唯独没有看到过他满面寒霜,如同被冰冻一般僵硬的脸色,仿佛所有的思想和情绪都凝结沉睡了。这样的他让莫靖言感到深深的不安和莫名的恐慌。如果她的世界失去了昭阳,也必将失去邵声。这是她万分清楚又不愿面对的事实。

在蒙胧中,莫靖言似乎又见到傅昭阳温和的笑容。那时他们并肩坐在图书馆里,她趴在桌上,侧脸看着他,眼睛和嘴角都笑得弯起来。傅昭阳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在课本扉页上写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莫靖言忽然希望,时光可以定格在那一刻。现在回头看,那才是最美好的时光,虽然没有此后和邵声在一起的甜蜜,但是所有的人都快快乐乐在一起。每晚来到岩壁下,她就能看到那个不羁的少爷,和他一同坐在垫子上聊聊天。心中最大的不快也不过是傅昭阳又照顾了楚羚,吃了少爷带来的月饼,或者被他揶揄几句,很快便释然了。

最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是平安的、健康的,每个明天都是值得希盼的。

和傅昭阳的生命相比,她和他的爱情,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在身后另一张单人床上,传来楚羚隐忍的抽泣声。莫靖言闭上眼睛,泪水不停地流下来,脸颊湿凉一片。

第二次手术后,傅昭阳尚未脱离危险期,留在重症监护室持续观测。在征求了主治医师的建议和父母的意见后,学校出面联系将他转入天坛医院继续治疗。专家会诊后,认为傅昭阳颅内有血块尚未清除,而且仍要面对随时可能迸发的术后感染和器官功能衰竭。

在昏迷的第六天,傅昭阳的心跳忽然停止,自主呼吸消失,需要靠呼吸机维持生命。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面容严肃,说话时有三分避忌,但仍明确地告诉傅昭阳父亲,如果进行第三次手术,他很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但若不手术,如48小时内不能恢复自主呼吸,各器官将逐步衰竭并走向死亡。

傅昭阳的父亲傅振国是一家大型机械厂的高级工程师。这家叫做“曙光”的机械厂是原兵器部所属的国有军工企业,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但随着国家经济体制转轨,企业原有的经营机制无法适应市场变化,以致生产萎缩、资金匮乏,已被列入国家政策性关闭破产预备计划,破产重组迫在眉睫。傅昭阳的母亲姜小茹本来是曙光厂子弟中学的老师,学校即将移交地方政府,与一所民办学校协议联办。

医生的诊断和通知大多是由傅振国来听,之后再谨慎妥善地转述给妻子。

几日下来,他的面孔愈发清癯。听了主治医生的话,他只是低低叹了口气,“就算会成植物人,就算下不了手术台,这手术,也得做啊。就这么一线希望,总不能眼睁睁放弃了。”

赶到医院的何仕看到这一幕,抑制不住地恸哭,不停地道歉。傅振国摇了摇头,“不怪你。自己大意出了事,自己要负责,怎么能怪你们这些孩子呢?”

连日来不眠不休的邵声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傅昭阳父母身边,下巴上长了一层青黑的胡茬,眼睛也渐渐变得浑浊黯淡。他沉默着起身,将蹲在地上的何仕拽起来,按在一边长凳上,又走到楚羚身边,低声道:“老傅的妈妈身体也不好,不要告诉她医生的原话。陪陪她,让她多休息。”

楚羚眼圈发红,点了点头,“一会儿安排昭阳做手术,师兄你也稍微休息休息,不要把自己拖垮了。”

“我没事,”邵声摆了摆手,“出去透透气就好。”

莫靖言看他步履沉重地走向楼梯口,还咳嗽了几声,连忙追了过去,又折身在入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蜂蜜绿茶。奔出门外,见邵声垂着头,安静地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她缓步走过去,将绿茶拧开塞在他手里,然后隔了半人的距离,在邵声身边坐下。

他十指交叉,饮料瓶在手心虚握着,能看到手背关节处破了几层皮,边缘结了痂,中间还凝着血迹。莫靖言小心翼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伤口旁边完好的皮肤。邵声身体一滞,指头松了松又握紧,停了片刻,沉声道:“莫莫,对不起。”

她又有些想哭,摇了摇头。

“这几天,我实在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和你,和大家,尤其是,和老傅的爸妈。”他顿了顿,“我疏忽了你,对不起。”

“我都明白。”莫靖言垂着头,眼泪一滴滴掉在摊开的掌心,“其实,都怪我,是我太得意忘形了。蒋遥说得对,我太心急,太外露,而后果不是我能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