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鲜克有终(下)(1 / 2)

她起身在衞生间洗了脸,套上一身宽松的衣服,下楼到街巷中彳亍游荡。大多住户已经进入梦乡,一进进院落大门紧闭,只有胡同尽头的大槐树下还亮着一盏孤灯。小吃店也正要打烊,老板清扫着地面,老板娘收拾着门前方桌上的毛豆皮、田螺壳和几个空啤酒瓶,看莫靖言独自一人落寞地走过来,扬手招呼道:“小姑娘,这么晚怎么自己出来?可别走太远了,一个人不安全。你男朋友呢?还吵架呢?”

“没……他喝多了。我就是随便走走。”莫靖言在路边的折叠凳上坐下,想起最初和邵声并肩坐在巷口,挽着手在烤串摊缭绕的烟雾中相视而笑,心口一痛。那晚她踩着邵声的脚,他有些腼腆地袒露着心迹,一句句仍在耳畔,他说,“现在这情形,我自问没能力能处理好,会弄得大家很尴尬……但是,我并没有打算再也不见你……过一段时间,如果你还能记得我,那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我都可以等。”

莫靖言紧紧按住胸口,如果没有发那条短信给他就好了;如果一切按照他的打算,就不会走到今天这境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么急着和他在一起,那现在也不必面临如此两难的抉择。令他背负着重担,左右为难,如此痛苦而自责。

胸口郁结的疼痛无论怎样捶打都不能舒缓,她低下头,轻声啜泣。

老板娘擦了擦手,倒了一杯茶水递到她面前,“小姑娘你别哭,有什么烦心的事儿,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我们最好的朋友住院了,病得很严重,能不能好,都不知道……”莫靖言握着水杯,热气氤氲了双眼,“我们都很难过,也不知道,以后他家要怎么办……”

“这样啊……的确,这人啊,健康最重要,身体好就已经值得每天开开心心了。你看羊肉串,他老婆也住院了,听说是癌症。谁能想到啊,那么乐呵的一个人,前两天在市场看到,我都不敢认了。”老板娘叹气,“但是,谁家没有本难念的经呢?你说我们夫妻俩,把俩孩子扔到家里出来打工,起早贪黑,一年见不了几面,还不是因为家里老爹身体不好?大闺女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爷爷,还有她弟弟;你看街道上负责环境衞生的于姐,她爸妈都不在了,哥哥当年和人打架打坏了脑子,一直靠她养活,为这事儿这么多年也没嫁人。不管是谁,都有那么一阵儿想埋怨老天爷,为什么我的运气就这么差,不好的事儿都让我摊上了?可时间久了,能捱下来,就不觉得那么苦了。我说啊,这世上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但其实,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儿,也没有趟不过去的河。”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遂心遂愿,也没有什么熬不过去的难关。莫靖言呆坐在路边,心中的念头渐渐清晰。她想要找个可以倾诉的人,但左君已经毕业离校,而且她和攀岩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莫靖则也是如此,他曾经打了电话回来,叮嘱她在关键时刻一定不能离开傅昭阳。莫靖言不知如何对他们陈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周围再没有哥哥或姐姐一样的人,能够静心倾听她的心声,帮她解除心中的烦忧。长久以来都是邵声不露声色地开导她,三言两语化解了她的心结。然而曾经以为无所不能的他,此时竟如此无助,那么是否轮到她,可以为他分担些什么?

莫靖言思前想后,似乎只有一个人的话会不同于众人哀怜的安慰。她拿出手机,给回到家乡实习的蒋遥发了条短信,“睡了么?”

很快手机振动起来,是个陌生的外地号码。蒋遥平时和谁的关系都算不上推心置腹的亲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回了电话。莫靖言一时有些发窘,接起来先寒暄了两句。反而是蒋遥开门见山,说道:“我这两天看BBS,才知道傅队出事儿了。本来想打电话给你,但又觉得如果不痛不痒安慰两句,既帮不上什么忙还给你添乱。你想和我说的时候自然会找我。”

“嗯,你那时说我,感情太外露太明显,等事态发展成大家眼中的热点,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莫靖言心酸感慨,“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不知道傅队到底为什么出事,但我想,你也不能太自责,把什么事儿都揽到自己身上。”蒋遥轻哂,“怎么能都怪你?是你去割他绳子了么?”

“我也想这么说服自己……可你没看到他,躺在那儿,头上缠着纱布,插着各种管子,我几乎都认不出来了。他爸妈好像忽然就老了很多。我真没办法把自己摘出来,当做一切和我无关。”莫靖言吸了吸鼻子,“只是觉得,以前的一切,一下子,都回不去了。无论是我,还是他……我那么怕他撑不住了放手离开我,但更不想看他把所有事儿都硬扛着……”

蒋遥打断她,“你现在说的‘他’,是你的新欢吧?”

莫靖言沉默不语。

“其实,你已经做好决定了,就是需要别人再推你一把,是不是?”蒋遥沉思片刻,“你确信你要做的事儿,对你对他都是最好的,而且以后你们都不会后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心裏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他对昭阳哥已经非常愧疚了,我不能让他觉得,他还对不起我。”

“你是伟大还是傻呢,还是言情小说看多了呢?”蒋遥叹了一声,“其实,最关键不在于你的他过得怎样,而是你自己要过得舒心顺畅。不管为了谁好,如果你心裏本来就有个死结,觉得别扭,拧不过这道弯来,那也就别强求了。对方也一样。你们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别人帮不了的。”

“嗯。”

蒋遥沉默片刻,“……莫莫,我曾经有一个关系很要好的男朋友,你知道吗?”

莫靖言诧异,“啊,从没听你说过,也没见你正眼看过哪个男生。”

“……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分开;后来分手了,我跳楼的心都有,所以当时我发誓,以后就当他不存在,再也不想他或者提起他。可你看现在,我也活得好好的。莫莫,谁少了谁都能活,只要你别总惦记着。少了胳膊少了腿,人都能活。心裏少了一块儿,一样能活。好多当时难过得死去活来的事儿,过些年回头一看,也就那么回事儿。其实这和治病一样,如果身上哪儿坏了、烂了,就得割下去。你不割下去,这个人就活不了。就像你的昭阳哥,要活下去,就得动个大手术。就算傻了呆了以后不是自己了,也得手术。你留着溃烂的伤口,那可真就没活路了。”

蒋遥一口气说完,电话彼端沉默不语,她轻声问:“我说的话,你懂了么?”

“嗯。”

“不过你问我出主意,大概是问错了人。”蒋遥自嘲,“他们一向说我自私冷血,没心没肺。”在挂线前,她说,“我最后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能选择,你最希望回到哪段时光?”

第二天一早,傅昭阳的主诊医生刚开始巡房,便看到几日来经常出现的女孩子默默地站在楼梯口。她看起来休息得不好,肿着眼睛,神色憔悴。医生见多了生离死别和悲痛欲绝的家属,但这女孩乖巧秀丽,看年龄和自家女儿相仿,他不觉心生怜惜,说道:“这么早来看昭阳?这周的探视时间是明天呢。”

“谢谢了,我是来找您的。”莫靖言微一躬身,“我想再问问您傅昭阳的情况。”

“当时和他父母说的就是实情,没什么隐瞒。再熬过这几天,基本上就不用担心生命安全了。但是能不能醒过来很难讲,你知道,所谓的唤醒比例什么的,是基于所有患者的数据统计。真落到某一个人身上,醒或者不醒,就是百分之百。医学不是做证明题,谁都没办法打包票。”

“那我……我留在他身边,一直陪着他,会有帮助么?”

“促醒这件事,很大程度取决于他自身脑部受损的情况,像昭阳这种程度,你不要想得太乐观。当然,很多人也相信,家人朋友的坚持和陪伴也是重要的成功因素。如果病人能醒来,那么后期复健过程中,你们的支持会显得尤为重要。”医生看了看面前单薄的女孩,心想,这事情对年轻的孩子太残酷,不如早些和她说清楚,有几个情侣能接受健康伶俐的心上人变得愚钝迟缓,能如父母一样在患者身边陪伴到最后?

邵声醒来时,房间里空荡荡的,只听到窗外树上喧闹的蝉鸣声。他的一半意识还停留在梦境里,似乎和莫靖言头抵头偎依着坐在河畔的青石上,一条大狗从二人身边跃出,欢快地扎到河里戏水。他起身时觉得头脑晕沉、脖颈僵硬,床头的玻璃杯里还有半杯水,他一口气喝光,喊了一声“莫莫”,无人应答;但他知道,昨夜那惊心动魄的激烈欢愉并不是自己脑海中的臆想,她曾那么真实地存在于自己的怀抱里。然而无论他多用力,那种紧密的联系一旦消失,她便如同蒸发的晨露一般消失了。

邵声换好衣服赶去医院,果然看见莫靖言坐在病房外,呆呆地望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门窗。她听到脚步声,缓缓地转过头来,平静的神色看起来陌生僵硬。“我不会和你去巴西的。”她艰涩地开了口,“我离不开昭阳哥。”

那天邵声收到了公司的电话,通知他领取机票并参加行前最后一次协调会。莫靖言在医院门前和他道别,说:“那我先回学校,明天去找你,拿回我的东西。”

邵声坐在出租上,只觉得刚刚恍惚如同一场大梦,莫靖言所说的每个字都敲在他心上,字字句句都和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如出一辙,让他无法反驳。

她说:“你走吧,我要留下来,留在昭阳哥身边。无论我们以后和谁在一起,可能都比现在这样好。现在这个样子,我太累了,我没力气同时负担两种感情了。所有的快乐都回不来了,我们面对对方,中间隔着两个人的自责和后悔。如果我们能各自生活的简单轻松一些,是不是更好……

“……昭阳哥对你对我,都是同样的重要的人,我没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他,要如何再面对彼此。无论昭阳哥清醒还是不清醒,我都想留在他身边。现在在你们之间,我得选那个最需要我的人。原谅我,不能跟你走,现在不能,毕了业也不能。我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你,或者说,是否还能再见到你。所以,你就不要说任何会想念我这样的话;因为我不想再记挂着你。那样会让你和我的日子很难过,不是么?”

她的表情始终淡淡的。邵声心底一个声音大喊着,留住她,没有她,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另一个声音冷笑道,你已经不是最初的你了,能带给她的只有担忧和难过,是否还能带来一点快乐?